普罗旺斯的文学星空

Deux filles avec les lavandes

海霞

(一)

手指在键盘上敲下这个题目,我立马卡壳了,陷入停顿和沉思。 这注定是一篇自讨苦吃的文字,我心里有点发虚。“普罗旺斯有文学吗?”所有的人都会瞪大眼睛望着我。是啊,除了薰衣草、蓝天、强烈的阳光,粗粝干燥的石头山,慵懒的长年渡假的人们。普罗旺斯真的有文学吗?来这里旅游还得先学习文学吗?

01Provinces avec lavande

 

哦,对!有那个英国作家彼得•梅尔。想起来了!

是的,彼得•梅尔(Peter Mayle)!他很出名,在中国很出名。二十年前他写的《山居岁月》系列译成中文后引发了国人对普罗旺斯的普遍向往。

彼得•梅尔

 

灿烂的阳光下,银绿的橄榄树园,紫色的薰衣草田。石头山顶上的村庄,曲折的窄巷,树荫下漫长的午餐,幽默淳朴的山里人。

Peter Mayle

 

得•梅尔的书在中国的文艺青年中广为流传,遥远的普罗旺斯引发了中国人无限的遐想。一个英国人,无意中充当了浪漫普罗旺斯的旅游推广大使。

南法,普罗旺斯,成了有魔力的字眼。网上随便一搜就是大把的紫色花海。每一位年轻姑娘都梦想着去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里拍一组浪漫绝美的青春照。

薰衣草田

 

( 二)

夏末,我在普罗旺斯待了一个礼拜。去参加先生侄子的婚礼,顺便在后山里流连消磨了一礼拜。

在普罗旺斯的所有时间,没有人跟我提起彼得•梅尔。

跟朋友们闲聊,我有事没事儿地提起这位作家。说起文学法国人还是能侃一阵子的。

没有人知道彼得•梅尔。

真是奇怪!我很为彼得•梅尔叫屈鸣不平。我不停地说,你们普罗旺斯旅游这么旺,中国游客那么多,你们政府应该给人家颁个骑士勋章什么的。

他们哈哈大笑,高兴地跟我碰杯,说为普罗旺斯干杯!为文学干杯!将高脚杯中的“香槟汤”(一种掺大量冰块及柠檬片的香槟酒)猛灌一口。

我颇感失望。

 

Provinces Romantiqu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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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ête en province

( 三)

普罗旺斯当地人不知道彼得•梅尔,是因为这片星空下从来不缺乏文学家。

这里温暖宜人,是欧洲最早的人类定居点之一。很多洞穴遗址证明公元前100万年前后这里就有人类活动居住。对应中国历史,大约是元谋人退场,蓝田人开始活跃之时。

罗马帝国在这里建立了阿尔卑斯山以北最早的行省。

这是一个文明发展得很早的地区,文学从来如影随形。

这里曾是游吟诗人的天下,他们边走边唱,是诗又是歌,从一个伯爵的城堡到另一个公爵的领地。这是中世纪的普罗旺斯。

彼特拉克 ( Pétrarque) 是意大利人文主义之父,在教皇北迁阿维农 (Avignon) 的时期,他也来到普罗旺斯。在这里,他遇到了他命中的劳拉。他本人的记述为后人留下了这次邂逅的准确时间和地点:132746日,阿维农的圣克莱尔教堂举办复活节弥撒,其间一位女士引起了彼特拉克的注意,她成了后来彼特拉克心中的劳拉 (Laure)。彼特拉克圣职在身,与婚姻无缘,而这位女士当时也已为人妻。这段柏拉图式的恋爱似乎纯粹是彼特拉克的单相思,他写下了大量十四行诗,后人将这366首诗歌编篡成著名的《歌本》(Il Canzoniere)。诗中明显可见诗人对“劳拉”的爱恋,而这位劳拉似乎从不知晓。

21年后的同一天,同是复活节,那位劳拉去世了。后人知道劳拉的去世日期是因为彼特拉克在一本维吉尔著作上的标注。据说劳拉的去世令彼得拉克痛不欲生,写下一部纪念劳拉的《征服》( I Trionfi ) 后,他彻底离开了普罗旺斯这片伤心之地,直至去世再未返回。

《彼特拉克与劳拉画像》威尼斯画派 1510年

《彼特拉克与劳拉画像》威尼斯画派 1510年

牛津大学 Ashmolean 艺术与考古博物馆收藏

 

牛津大学 Ashmolean 艺术与考古博物馆收藏

 

创作致劳拉的十四行诗时,诗人住在阿维农以东20公里外的沃克吕斯泉源镇(Fontaine-de-Vaucluse)。这里号称法国第一泉,它正是法国东南部主要河流索戈河 ( Sorgue) 的源头。镇上有诗人的故居和博物馆。

700年前的彼特拉克更像今天的现代人,他好奇、怀疑、骚动不安,富有雄心壮志和强烈的自我意识。1336年,他和弟弟及两个仆人登上了阿维农东北部1900米高的旺度山(Mont Ventoux),普罗旺斯的最高山峰。

这在现代背包客看来稀松平常,在当年却足以引起轰动。那时的人们不会无缘无故地去登山,登山意味着去与壮观巍峨的大自然对话,与今天的登山运动相比,它更是一种与浩瀚的自然对话,一种心灵反思,一种“朝圣”。

《旺度山》18世纪版画 G.A.Hackert

《旺度山》18世纪版画 G.A.Hackert

这就是为什么在山巅,诗人翻开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抄本,看到下面这段话时的惶恐:“人们游历四方,赞叹山岳的巍峨,大海的巨浪,江河的浩瀚,汪洋的壮观,星辰的运转,却不思及自身。”

晚年他回到意大利北部帕多瓦,将余生奉献给宗教沉思。

(四)

 

这次来普罗旺斯的主要目的是来参加贤侄的婚礼的。

从市政厅的婚礼仪式出来,强劲有力的米斯特拉飓风(Mistral)马上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它猛烈又迅速,在空中打着旋儿,将参加婚礼的女宾们吹得花容失色,纷纷捂着裙子躲闪不及。抛起的玫瑰花瓣随风吹到半空,孩子们兴奋地尖叫着。我抬头看看被风吹得一干二净湛蓝的天空,担心晚上的温度会直线下降,准备的衣裙太单薄了。

这就是米斯特拉飓风,普罗旺斯独有的天气现象。它如此有个性,连法语名字都是专有名词:Le Mistral。它从北方来,有时也从地中海上来,横扫整个罗纳河谷。对外国人来说简直就是个大谜团:大风骤起,温暖艳阳转眼变脸!一年四季没有预兆地随时降临,寒冷又干燥,即使在盛夏,温度也会骤然下降几度。

1830年出生在普罗旺斯玛亚纳村(Maillane)的作家米斯特拉有着跟飓风一模一样的名字。

你可能已经“遇到”过他。

在阿尔勒 (Arles) 最著名的中心广场上,也就是梵高咖啡馆旁边,矗立着一座雕像,头戴帽子,望着远方。很多游客会以为这是梵高的雕像。其实不然,他就是“普罗旺斯的灵魂”,普罗旺斯人的骄傲,190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弗雷德里克•米斯特拉 ( Frédéric Mistral)。

米斯特拉就是他家族的名字

 

米斯特拉就是他家族的名字,不是笔名,这个特别的名字仿佛注定赋予了他一种使命:肩负重任,为普罗旺斯找回一种史诗般的力量。

米斯特拉一生都在普罗旺斯度过。一生都在致力于恢复弘扬他心目中真正的文化语言:普罗旺斯语,亦称奥克语(langue d’oc )。

今天的官方法语来自北方的奥伊语 (langue d’oïl),简化通俗。

历史上奥克语由南方许多贵族和游吟诗人使用,不仅覆盖法国南部,还流传在意大利和西班牙的一些地区,是一种高贵的文化语言。随着国家政体的强化,正宗北方法语不断推行,普罗旺斯语逐渐没落。到米斯特拉的时候,已经很少有人使用,其承载的很多普罗旺斯文化记忆,也随之渐渐消失。所以,米斯特拉要重振普罗旺斯语言,找回普罗旺斯的完整灵魂。

1854年,他与几位好友一起,成立了普罗旺斯语言协会。他还独自编撰了一本普罗旺斯语-法语词典,至今仍是这方面的权威工具书。1859年, 他历时八年创作完成了普罗旺斯语的诗作《米赫伊》(Mireille)。这部作品获得了极大成功,被改编成歌剧,30年代又被拍成电影。

《米赫伊》歌剧唱片套封

《米赫伊》歌剧唱片套封

 

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叫米赫伊的富家女子,与穷小子樊尚相爱,遭到了父母的坚决反对。为使父母回心转意,她独自一人穿过整个普罗旺斯,到滨海圣玛丽亚 ( Saintes-Maries de la Mer) 教堂去求得修女们的祝福。一路上,诗人极尽其能地展示了普罗旺斯的动人风光。然而,由于辛苦的路程和一路阳光的暴晒,可怜的姑娘死于教堂修女的怀中。

这部作品最能代表米斯特拉的风格:普罗旺斯语写作,神圣的宗教情感,美丽的自然风光,史诗般的诗句排列。

这部宏伟诗篇为米斯特拉赢得了190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米斯特拉成为普罗旺斯人的骄傲。

Petit journal

 

( 五)

作家都德的《最后一课》在中国脍炙人口。大家不知不觉地将他跟阿尔萨斯地区联在了一起。其实不然,阿尔封斯•都德 ( Alphonse Daudet) 是土生土长的普罗旺斯人,米斯特拉一生的挚友。他在《磨坊书简》中专辟一章,讲述他在一个寒冷的雨天拜访好友米斯特拉的情景。

 

左为都德 右为米斯特拉

左为都德,右为米斯特拉

都德也一生热爱普罗旺斯,他的清新隽永的《磨坊书简》是了解普罗旺斯最好的入门书。

这是一座荒弃多年的面粉磨坊,坐落在高高的山岗上。在这里,普罗旺斯的美景尽收眼底:阳光下的松林,远处的阿尔卑斯山峰,寂静中传来牧笛声、小鸟鸣叫和驴子的铃铛声。这与喧闹的巴黎截然不同。都德经常从这里外出周游或探访朋友。然后回到磨坊静坐,用书信体跟朋友追忆那淳朴的风情、愉快的旅程和梦幻的故事。24篇《磨坊书简》散文随笔就是这样完成的。

他在书中描绘了普罗旺斯的风土人情,讽刺了有产者的生活,对普通百姓报以发自内心的同情。文中处处流露出他对普罗旺斯的眷恋 。米斯特拉对他的评价是:“用法语讲普罗旺斯语。”

Moulin à v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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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vieille

 

这个磨坊位于封特维叶村 (Fontvieille) ,《磨坊书简》的读者们都以为这就是他的磨坊,其实他从来不曾是这磨坊的主人。无关紧要,今天村里的旅游局很高兴将这座磨坊命名为“都德的磨坊”,欢迎游客的到访。

 

(六)

这次普罗旺斯之行有两晚住在一个叫迪涅 (Digne-les-Bain)的镇子里。

《悲惨世界》的开头写到:“1815年,米里埃尔先生是迪涅的主教……迪涅教区是个令人感到棘手的地方。平原稀少,山峦起伏。” 书中所说的迪涅 (Digne-les-Bain) 正是现在的阿尔卑斯-上普罗旺斯省的省会。逃犯冉阿让“从南方来,兴许来自海边。他进入迪涅时走的路,正是七个月前拿破仑皇帝从戛纳到巴黎所走的路”。

《迪涅风光》1838年版画

《迪涅风光》1838年版画

《悲惨世界》的力量巨大,每次重读都令我热泪盈眶。这次竟“住进了名著里”,心中很有感慨。故事里救赎冉阿让灵魂的主教大人原来竟住在这孤僻荒芜的山里。文学令人分不清现实与虚构,这正是文学家的精彩与伟大。不在乎它是真似假,只要它曾鼓励感动过我。

村庄沉在峡谷里,有很多天然温泉疗养院,促进了当地的旅游经济。

今日的迪涅

今日的迪涅

 

上普罗旺斯靠北,地处内陆,在山里。下普罗旺斯靠南,地处海滨,多平原。这一周我们基本在靠北的后山里兜来转去。

这里岩石粗粝,土地贫瘠。天空深蓝,日光明亮耀眼。闻得见百里香、迷迭香,还有岩石的温热气味。

作家让•吉诺奥 ( Jean Giono) 是上普罗旺斯人,他的文学创作紧紧围绕故乡马诺斯克 (Manosque) 周围的一片高地展开。

作家让•吉诺奥

 

他自己曾经说过: “大山是我的母亲,我讨厌大海。”在普罗旺斯地区,大山代表着平庸枯燥的乡间生活,而大海则指向布尔乔亚式的繁华。 事实上,靠近地中海的下普罗旺斯,社会生活更为丰富活跃,也正是通俗社会文化大加推崇的地方,但却为作者所不喜。正如吉奥诺女儿所指出的那样,吉奥诺熟悉的地区是多山脉的“上普罗旺斯地区”, “我们逻辑上称之为下阿尔卑斯省(Basses-Alpes),这片海洋与山脉之间过渡 的乡土”。

让•吉诺奥早年的作品以《潘神三部曲》为代表,歌颂上普罗旺斯的山川草木,描写朴素的农牧民。这里属于地中海,也属于阿尔卑斯山,空气新鲜,生活健康。只是土地贫瘠,只能种植有限的一些谷物,还有李子、苹果等水果。山上只有风声、野生动物,山羊灵活地在岩石上攀爬,蜜蜂嗡嗡,秃鹫在天空中盘旋。让•吉奥诺颇有启蒙思想家卢梭的自然抒情风格,虽然他不喜欢被贴上 “卢梭的门生”的标签。他的小说中占主导地位的是自然世界,因此他也被当时的人们称为:“自然主义者,泛神论者,乡野之人”。

自然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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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主义者

他是上普罗旺斯山脉的沉思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