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去何从——缘聚缘散法兰西 (之五): 梦里梦外都痛着

Fleurs

作者 高云

醒时如梦游,梦中惊觉醒。谁知个中因,游魂无处遁。


我在经历了四年的求医问药,各种检查都显示正常而自己却是从头到脚一无是处的时候,有一天家庭医生凯伊Cailles先生一语道破玄机,给我开了一个专家医生的处方。在法国,除了牙医妇科医生不需要家庭医生的推荐,别的专科必须得通过家庭医生,否则是不能报销费用的。专家医生的门诊费35€到85€不等,有些纯粹是因为名气就漫天要价,社会保险有封顶,余额由个人掏腰包。我拿着家庭医生的处方,犹豫了好久,决定打电话预约,我的目的很明确,只想明白我究竟怎么了?为什么日子成了不堪忍受的重负,日常的家务劳动都没有力气应付,早上一醒来就觉得疲劳,新的一天开始了,没有任何欣喜,只有承受不了的负荷,只盼着一天快过去,我终于把日子又往前挪了一步。挨着,熬着,一天一天,度日如年。


而新生命却蓬勃旺盛,我经常觉得孩子们的童子功真是厉害,元气满满,永不知疲倦为何物。他们吃得好,睡得香,玩得好,学得也不赖。女儿四岁进了音乐学院的启蒙班,周三的一天法国幼儿园小学不上学,家长们根据自己的心意和经济能力安排各种业余文化体育活动。关于孩子们的成长历程我会专门写文介绍,在此不多赘言。那一条不到一公里的路程,对我来说就是极大的考验。女儿开滑板车冲在前面,我牵着儿子的手远远地落在后面,一面叫着前面的女儿等我们过马路,一面催着儿子走快点怕迟到了。总觉得顾头不顾尾,手忙脚乱,一脸焦虑不安写满!


到了音乐学院,女儿上课,儿子就在走廊的椅子上坐着玩,我多想乘机让孩子认几个汉字,多半的时候不到几个字我都半途而废,只想闭目养神,最好能就势躺下去,不要听见孩子的呼唤就好了……我自责,负疚,惭愧,气急败坏,却力不从心,心力交瘁。我像累了一万年,又想长睡不愿醒。


和心理医生的约会定了。我压根儿不相信他能解决问题。我只是身体出了问题,医生没找到真正的原因罢了。他问我哪儿不舒服,我开始历数各种症状,经常头痛欲裂,背疼,髋关节痛,双腿如灌了铅一样重,脚底会半夜痛醒,睡眠中噩梦连连,经常因为窒息缺氧而醒,醒来会打开厨房的窗户透气。医生话不多,只静静地听着记着我带着愠怒的陈述,我的怒气来自对医生的无能的不满。好吧,夫人,我打个电话。他已约好了英国医院让我去那里住一晚上。我很配合,一心只想找出原因,让我死也要死个明白,如果得了不治之症,我也会坦然面对,想知道还有多少时间活,哪怕有再多的不忍不舍,也算是一种解脱吧。不要再受这钝刀割一般的苦痛挣扎。

Levallois 位于巴黎西边的二环线内,是西郊的高尚区之一。方圆不到两平方公里,6万5千居民,辖区内有同样多的工作人员,很多知名的大公司的办公地点在此,诸如欧莱雅集团,吉梵希Givenchy , 巴黎竞赛杂志社等等。不到两平方公里竟然有两家医院,我是家家医院住遍。英国医院的医护人员态度一流,待病人如春天般温暖。我住进去的时候,一个英国护士说着口音很重的法语告诉我,您今天就是来睡觉的,我们不给你吃药也不打针。我的心情开始放松下来,反正我是浑身上下都是病,早就做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思想准备,不然还能怎么的?那个声音温柔的护士接着说,我晚上九点半来给您头上身上贴一些传感器,在我来之前您最好已经洗漱完毕,今晚您十点得开始睡。明早六点我准时来拆下这些线绳。听起来不痛苦,看起来一定吓人,试想一下,一个人头脸身上手脚都连着无数根电线,床边一个大机器。不是五花大绑,也是浑身被网罩住了,对,就是这种感觉,被"网"住了,别人看不见,我自己分明感觉得到,这一张网,网住的是一只折翅的飞鸟,一条绝望的游鱼。

Arbre sous automne

 

这一夜之间,所有的一切都不再一样!早上在医院里吃过早饭,我等着医生查房告诉我结果。医生把传感器的分析报告给我时,我发现好几个法语单词不认识,apnée,是我出院回家后第一个查词典的字,障碍的意思。连在一起就是睡眠障碍综合症。如果不知道的人,我现在是久病成医,给大家普及一下知识。睡眠障碍综合症,常见于体胖打鼾者,酗酒者。具体说来,就是病人在睡眠状态下,完全不受意识控制的呼吸暂停,憋到一定程度就会冷不丁地再接上一口气,重新开始呼吸,如此反复发作,长则十几秒,短则几秒,频率越高病情越重。这种呼吸暂停造成的大脑缺氧,血液缺氧,会让病人醒了觉得疲累,睡了也进入不了修复身体的深度睡眠状态。直接影响就是白天不能正常工作,随时随地都会打盹儿,不能开车,因为会出人命,不是杀死了自己,就是杀死了别人。因为缺氧造成严重的身体疲劳,还会引起心脑血管疾病,很多睡梦中的卒中死亡都是由此病诱发。

我从此睡眠时必须得戴一个氧气面罩,专有名词叫负离子给氧机。

孩子们这一刻变得特别懂事,知道妈妈病了。面上的长管子,机器的轰鸣声,早上起来妈妈脸上的印子,都那么强烈地冲击着孩子们幼小的心灵,女儿六岁,儿子四岁。

从戴上呼吸机的第二天早上开始,我的头脑开始神清气爽,久违的生命力开始复苏。为了验证这种感觉的真实性,孩子们上学了,我竟然穿上运动鞋去塞纳河中的Jatte 岛上跑步了!真好啊!我竟然能跑步了,竟然不再头昏脑胀了!这一天早上,我听到了久违的布谷声声,听到了河水中春天的鱼儿翻着水花飞溅的声音,看到了水边垂柳的鹅黄色。啊,春天来了!

Wagner

 

接下来的日子,我接受了生病的现实,也按时准备好机器戴上面罩睡觉。我越来越清醒的头脑,身体各处的疼痛开始减轻或者消失。不再是老牛破车地往前走,能思考一下自己的生活时,问题浮出水面来了!我怎么可能得这病呢?我这人在别人眼里一定是无趣之极了,不抽烟不喝酒,在十亿人民九亿(麻将)的时候,从没摸过麻将。唯一至今未改的恶习是手边有啥书看啥书,有时手不释卷,有时就是睡前引瞌睡虫附体。从来看书没有计划,也没有目的。一旦有目的,必是兴味索然,乐趣不存。我至今仍保持着50公斤的体重,肥胖与我不占边。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我要知道!我要看看它的真面目,直视它!

好吧,既然是心理医生帮我找到了病因,让我的日常生活有了极大的改善。我愿意跟他一起探讨我为什么得的病了。


我年轻的时候喜欢跟恋人长篇累牍地写信,把生活中的所有事情虚化只谈感受,现在反过来了,只喜欢就事论事陈述事件本身,不妄加品评,尽量客观公允冷静。我决定竹筒倒豆把这些年的大事记做个简明扼要的介绍,只说事,不说心。我画了一棵树,按时间顺序画了一些树枝,旁边标上时间事件。反正心理医生的角色就是做最好的倾听者,让人把话说完,然后装作特有同理心地顺着你的意思告诉你,你的反应是再正常不过了!末了还加一句,夫人,您真够坚强的,换了别人,酗酒吸毒自杀,什么出格的事情都有可能。他说,您都不知道您让自己的神经承受了多大的重量,它没有弃您而去或者绷断了弦已是万幸。您要知道肉身是很脆弱的,每一次重击都会有疼感,它没有嘴,但是通过您的嘴说出来它的痛。它的隐忍已到极限,是时候该重视它的呐喊了!


不不不!您不能这么残忍,您是说我内心的最真实的自己受着煎熬,这您不能忽视!

非得要把皇帝的新装扒下来吗?!我只是一个厨娘,一个母亲,一个没有话语权的现代式奴隶,在一个看不见的笼子里,哀嚎,压抑地呻吟,在暗夜里自己舔着伤口,无望地挨着日子,疲惫而哀伤地看着孩子,我没有能力伤害到别人,只有让千钧压顶,将自个儿压成一个大马趴。

这种无形而有重的压力直抵灵魂深处,压进潜意识里,在梦里梦外都痛着。
这个绿毛水怪的名字叫,抑郁。

Nuage

 

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伟大,就在于他一定是太理解困兽犹斗的人了!他创造了一个与风车打架的堂吉柯德。我常常觉得自己就是堂吉柯德,跟风,跟无形,跟所有暗物质较劲打架。打不赢了就一屁股坐地上,算你狠,我全撒手。你赢了!放弃据说是一种智慧,我不知道,反正我一次又一次地空手而归,丢盔弃甲。

Gaoyun sous les fleu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