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乡村 何纵的世界
■ 梅朵
在我们不断听闻到来自中国农村的悲惨消息时,在这些痛断肝肠的真实故事和别的故事一样很快被新闻的潮水淹没时,我们不得不想到画家何纵的那些描摹中国乡村生活的油画作品,它们温暖的色泽、柔和的线条、清晰而坚定的层次和韵律照拂着我们沉重的心,犹如传统的乡村社会射来的缓慢温和的光斑安慰着迷茫却坚硬的现代人,仿佛在呼唤日常里翻滚的我们稍稍停歇下来,喘口气,吸吸山空中雨雾的芳香(而非雾霾),触摸真实的泥土和草木。而这些,都深深镶嵌在乡村的一物一质当中,隐藏在变幻无穷的自然的每一个瞬间里;而何纵,执着地为我们挖掘着这些快被遗忘的宝藏,虽然这些鲜亮的色块正被乡村的凋敝和衰败掩盖着,虽然温厚的乡落传统正被粗糙和冷漠拖拽在尘埃里。但我们看到画家紧握画笔守定于乡村的家园,一笔一笔把它们逐渐远去的背影顽固地记录在他的画布上。我们为何纵感到庆幸,在河边、山脚、和那些泥泞的小路上,呈现在他眼前的一切与他的画看起来都是那么和谐相融;他抓住的那些温馨甚至卑微的瞬间深深打动我们的心,那些好像早已忘记、却没法从心上抹去的东西。我们也为自己感到一丝庆幸,多年以后,当我们回望过去和传统、观照土地和根时,这些跳动在皖南山区的色调也许让我们看见的不再只是一片废墟。
显然,皖南的农村不是我的家乡,但我很想说它正穿过何纵的油彩变成了我的家乡,一团团浸透在画布上的色块,来自于灵魂本身和它饱含的爱,好像故乡永远赋予我们的。它们由夕阳、朝晖、池塘闪着光斑的细叶、山脚的野花、被迟归的农夫握得发亮的锄头、采蕨菜的天使、野薄荷沉睡做梦的小脑袋、初恋般的嫩竹林组成;它们也由刀剑般悬在半空的菖蒲、散乱在自己的芬芳中不知所措的蔷薇、满足却忧伤的果实、一心向上跳着芭蕾的小松树组成;在这些不绕弯子直接进入你直观感受的色彩里,裸女把自己如草叶一样交付给盛夏、栀子花把自己的芬芳奉献给夜晚,墙角的野花蓝得象海一般,月光下的绿叶泛出一种皎洁;瀑布不怕向走近它的人敞露伤痕、稻田瘦弱却依然艰辛孕育、水杉诚实又安静;经历了夏天的狂热后沉静得有些倦怠的秋日、兴奋又惊慌失措的早春、被自己的寒冷洁净着的冬天,都是画家忠实的伴侣。在这些温柔并不狂热的颜色中,还有画家的《院子》,结实黝黑的柱子并不高大却顶天立地,线条柔和却藏不住几分孤独与萧索,冷色调显现出画家和他的环境与物件密切又冷静的关系,一份宁静中的现实感让我们感受到一个在逐渐被遗忘的乡村的角落;《衰败的玉米丛》,“有绝处还尚未缝生的邂逅感,隐秘,隔世,荒凉,却有毫不在乎其所在的温暖”(何纵语);《祭》,一幅可以让你在它的面前久久停留的作品,闪动着橘红色光的祭祀,仿佛跨过忘川之河的重逢充满了隔世的惊喜,墨绿色的柏枝和镜子却道出了虚幻的本质……
“在这凋敝的园中,到处是廉价的野游,贫贱的珍馐……我走陡峭的悬崖只为见那最壮丽的晚霞。闻着苦苦的花香,我愿继续在晨雾里挥锄。”何纵的生活经历决定了他的绘画品相。二十九岁那年,他便一一告别曾经奋斗的广州北京等大城市,寻到皖南孤峰河边,开山建屋,安家定居,种花养狗,搭起画架,决意在大山之脚终此一生。他说:“我愿借我对绘画的爱,不断实践和完善对中国和中国农村的艺术再现。”这句话他是用十九年的日常来践行的。在半个多世纪以来盛行在中国的假大空文明的碾压和包围下,我们的乡村还有文化和艺术吗?何纵的油画似乎在对这个问题努力给出答案。乡村和画家在一种对等的构建中相互爱惜和表达,相互挖掘着原始真诚的力与信心,孤峰河没有舍弃他,他也始终不弃不离。他和村邻们一起喝酒,帮他们拖板车,和老妈妈聊天,一起分享贫困和单调的乡村生活(何纵靠翻译英文著作和周末到县城给学生补英语接济家用)。最终,他在他的油画里捉住了乡邻们瞬间的呼吸——沉浸在自我思绪中的脸,那些让人揪心的忧愁和痛苦,是安静克制的、不想打扰旁人的,仿佛来自生存和外界的压力已经转化为一种对着自己内心的耳语。我想象这些村邻在为他做模特儿时,那些画室里的时光一定是静好而幽默的,画家和农民,两个多么不同的世界,各自沉浸在各自的内心,却温厚地相处在一起,在没有浮言糜词的静谧中,一笔笔,一块块,猛然呈现出一个个永恒的内心世界。何纵说,这个瞬间,几乎是他人生的梦想所在。
在皖南的这十九年里,何纵大概画了250到300幅油画,都是以他所居村庄的自然风光和邻居为描绘对象。当我们注视着油画里人物的眼睛,我们不得不承认画家对他们怀着真诚的爱。他最爱那位叫二舅的邻居的母亲,如今已去逝,他爱她每初夏必插最新开的栀子花,再脏再累花也从不掉落,老妈妈的袖口内必然藏着绢帕,端午节时会用布包着菱角来送给画家。他也爱二舅的外甥,那位叫黄小龙的青年男子,小龙什么本事也没有,但特别喜欢何纵,画画时总是提着水壶尾随画家,默默观看,问他如何,总是极其腼腆地嚅嗫着说好看;小龙喜欢喝酒,酒后说的最多的就是希望画家他日发达后带他出去玩玩。2008年,31岁的小龙酒后窒息而死。2016年秋何纵在武汉大学办画展期间,都是由邻居二舅帮他照看猫和狗;回来为感谢二舅请他喝酒,二舅话少,两人每口碰杯并无言,吃菜时就聊聊二舅养的猪牛鸡鸭,种的水稻、芋头和捕的鱼。
我问何纵,如果他生活在大城市,是否也同样拥有创作的灵感。他说:“这几乎是个虚设的问题,对我。正面的回答是绝没有这种如果,非要如果的话,我想答案是肯定的,在哪里我都不缺灵感,我为那灵感而生。无论我所长的童年,我青春游历的方向,我自觉阅读而知的东方古典情调,及选择性吸纳的来自异域的文明声音,都直指乡村,起码是接近乡村的区域,如早年屠格涅夫的阿霞、高更的塔西提、湖北的监利之行、宣城的水东、北京的颐和园废墟、河南的骡河等,那里有满足那个时代的我的全部热情的友谊、爱情和无所事事的浪荡。”无论是语言还是绘画,何纵没有掩藏他灵魂的底色,那为本质而生、为爱与大自然挥笔的色彩。
关于成功和名气,何纵是这样解读的:“很早我就在日记里说过,希望名声于我不要来的太早,现在我已届中年仍无半点名气,我还真没有什么缺憾,也不苦嘲,因为我已在虚和实的夹缝里坚定欢乐地走了很久……尘世太实,哪怕最无私质朴的价值都要用利来衡量,我不能迷;宗教太玄而虚,一付想要抽干美丽的肉体最后一滴血却还占居慈悲和宽容的高点的架势,我也绝不能信。我愿踏我自己选择的岐路,虽筚路蓝缕也心甘情愿,为邂逅的芬芳,为林下自由的风。”芬芳和自由的风,从皖南的山里吹来,带着乡村的残梦;它们不动声色,坚定从容,温实甚至中庸,对于我来说,这是他作为一个中国画家把中国画的技巧应用在西洋油画上的效果,这也是一个执拗地抱着理想主义的知识分子安居于二十一世纪中国农村的温柔也坚韧的情怀。
此时,我想起了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的诗句:“在我心灵深处有一道光,我感觉它长着嘴巴,总是对我私语:光明并不是为了把你导向清晰,而是为了让你越来越靠近意义夜晚的广袤边境。清晰:并非朦胧的终结,而是它的起始”。
在何纵的油画里,我由此看见了那片走向广袤边境的起始:一种清晰。
( 梅朵2016年10月写于法国波尔多)
附:梅朵诗二首
空叶的歌唱
----为《衰败的玉米叶》而作
我记得那一天我枯干了,
在阳光下,
在你瓜熟蒂落之时。
我变成了几片空叶,
层层相叠,
在风中回忆曾呵护的果实。
在整个秋天,
我固执地保存着我的形状——
时间僵住的舞蹈,
秋风吹散的芬芳,
枯萎,低垂。
却轻盈,
随时可以放弃。
或者被镰刀砍落,
做炉火中的秸秆,
或者做画家笔下---
秋田上依然歌唱的家伙。
因为邂逅,
更加真实。
娭毑
----为《祭》而作
外婆,让我今天把你叫做“娭毑”
让我们一起感谢这个汨罗的孩子
他在此岸与彼岸之间搭起木桥
让我跨过它就来到你的身边
娭毑,那只面具是你吗?
那仿佛是你一辈子都渴望带上
的面具,静谧而甜美
好像是清风吹散你的皱纹的一刹那
露出了我从不认识的笑颜
我从没有见过的你的青春年华
欢愉地合在你的唇上
也像是你在梦中回到远去的温柔乡
脸颊涨起红晕好像爱人就在身边
你向上天祈求的宁静终于降临
日光下的柏枝慢慢遁入冥想
彼岸的绿茵中,娭毑的午餐
穿过时光的镜子铺在我的窗前
没有告别的离别啃噬着我
我还来不及对学生说
“今天夕阳真好,我们下课吧”
还来不及在黑暗中驱车回家
打开电脑看母亲传来你的消息
你就在家乡的小屋你的木床上
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还来不及飞越万里赶赴你的身旁
抚摸你逐渐冷去的身体
把我的眼泪洒在你刚失去温暖的脸上
你就走进了熊熊的火炉
拥抱生命中最后的光焰
让它们烧掉你一生的疼痛和辛劳
我还来不及回想你的慈爱和温柔
你的面容就沉入了永久的黑暗
那仿佛初生以前无边的寂静
娭毑,汨罗孩子的
画里传出一支镜中的歌
唱着爱与虚幻
我哀伤的心渐渐消融在
石榴、红薯和洋葱温暖的红色里
让我坐下来
枕着你的膝盖
让柏枝的药香驱散悔恨
让汨罗江上湿润的风擦掉我的泪水
娭毑
我多么希望你忘掉一百年的苦难
挽着外公的手漫步天堂
死亡也没能夺去的爱情
静静地流淌在爱人的臂弯里
娭毑,你黑黑的眼眸
似乎有话要告诉我——
来,我们吃饭吧
慢慢吃,像从前一样多吃点
孩子,你不知道吗
无论在哪里
我们从来没有分离过
2016年10月
何纵简介:
男,1968年7月生,湖南汨罗人,8岁开始学画,同年因意外致左眼几乎失明。1986年进武汉大学英文系学习。1990-1995年,供职于广东美商E.S.O公司;1995-1996年,中央美院学习;1996-1998年,首都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教师。1998年至今,定居于皖南山区,专职从事油画创作,其作品仅为海内外私人收藏,2016年于武汉大学万林艺术博物馆首次公开展出个人作品。
梅朵简介:
女,教师,诗人,纪录片导演。毕业于武汉大学和法国蒙田大学,现居法国,任教于蒙田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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