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巴黎燕
10年前，我穿越八千多公里，跨越千山万水，为了与你的最后一次重逢。
我看到你因为生病多年发胖且 有些臃肿臃肿的身体，在这【最后的一面】，你面容清瘦，玉树临风。你看不到我的惊讶，也听不到我的赞叹，你默默无语，仿佛竭尽全力在整装待发：你要远行了！
我在众人目光的簇拥下，伏在你的胸前。
还记得吗？几十年前的三月，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我就是这样与你重逢；穿越天地之间，在三百多个彼此遥望和期待填满的时刻，我伏在你的怀里，弱小和柔软，在你安稳又温暖的拥抱中，你和我开始启程一场父女的【恩情之旅】。
在人前，你是个粗心散漫，不苟言笑，甚至有些木讷的人，可是，亲爱的爸爸，你的温柔细腻，在我们的【旅程】之初，就犹如春天的花瓣，且四季不断，飘飘洒洒，落满一路。
出生不久，我对牛奶过敏，只能吃面糊糊，为了给我开胃口多吃，你戒掉爱吃糖的习惯，省下钱买那时人们以为的有营养的【奶糕】给我吃。
在我开始蹒跚学步时，你一有时间，就带我去家附近的小花园，常去那儿锻炼的邻居，如果留心，会看到，一个腼腆年轻的父亲，不厌其烦的把一个摇摇晃晃的小家伙放直了，就赶紧后退几步，伸开双臂，鼓励，催促宝宝迈步向前，还要及时判断如果宝宝要倒下，得赶紧冲过去抱起，然后再放好，退后几步，伸臂，鼓励；不知练习了多少次，多少天，终于我摇晃着腿脚，举起双手，自己独自跑向你伸出的双手，你紧紧抓住抱住了我，你和我一起激动地欢呼，并把我抛向空中。
这是我们俩在这场旅程中共同取得的一个重要成果：后来，为了教会我骑自行车，你体贴自尊心怕羞的女儿，带我避开邻居，到一个较远的操场，用一个上午教我学会了骑车。
我快上小学时，当时的时髦是：很多家长都把孩子送到乡下亲戚那儿，可以提前报名上学，因为在乡下上学年龄要求不严，当妈妈也打算这样跟风时，你坚决反对，说，女孩子最好留在在父母身边，不可以扔给别人照管，不安全。
这正和我意：我很喜欢跟外婆去乡下走亲戚，吃他们的饭菜，也曾被表姐堂兄们带到他们的学校，挤在他们中间，坐在冬天透风，夏天苍蝇满天飞的教室，天热的时候，我把脚丫子放在教室的泥巴地上，泥巴又凉快又柔软，我用脚丫子挤来揉去，还没玩够，就下课了。
不过，我不喜欢那儿的厕所，我曾在乡下呆过一个星期，和小伙伴们在果园和菜地里疯跑，跑累了，就躺在菜地上，随手抓一把刚冒出芽儿的豌豆，塞满嘴，还能继续和小伙伴们哇哩哇啦，享受现在的富人们追求的带氧绿色假期。
可是一到需要上厕所，我就发愁，因为老憋着，就生病了。回到城里，是你带我跑医院，记忆中，因为妈妈要做家务看弟弟，也可能是我要求的，基本上，每次生病都是你用自行车驮着我去医院，看完医生，都会把我数落几下，然后就是吃你买给我的【慰劳品】。
因此，在你的坚持下，我没有去去乡下读书，我就比邻居们的孩子【晚一年】进学校。
小时候的作业偶尔需要辅导时，都是妈妈以为主，可是关于学校的回忆，常常是你为我们包书的身影。
开学后，发的新课本，和法国学校的规定一样，收到书，学校要求书本要包起来。当然，法国学校在环保理念下实行【课本共享】：上年纪的学生课本，如果没有破损，就留给下学期学生继续使用，当然也要重新用透明纸包起来。
当时你用牛皮纸包书的时候，我们在旁边象看戏也象上课。你常常告诫我们，要听妈妈的话，因为只有妈妈会做饭，你手笨，不会做饭，最多是简单下面条，而我们南方人是习惯吃米饭的。
可是，看你包书，我们象欣赏艺术品的制作，每个书本的书脊和书角都折叠卷起工整而精巧，恰如其分，恰到好处，然后，由写得一手好字的妈妈把书名抄写在包好的书面上，接着，你总要心满意足，有点得意洋洋地加一句：看来，这个家里，就只有我来包书了！ 爸爸，现在，我把你的【手艺】传承下来：孩子从小到大，所有的书，每年都是我包的。娇气又有点急躁的女儿也在为她的孩子包书了 。你看见了吗？我看见你了，爸爸！你搓着双手，在呵呵笑吧？
你象老母鸡似的呵护我，我觉得被保护，有平安。但有时心里又感到你管得太多，怪你使我很怂很笨，这你是不知道的。
我数理化不太好，你却不太在意，而且，我晚上稍稍关灯晚了，你都要嚷嚷我早点睡，如果我不听，你为了我就范，还会嘲讽一下：要这么用功啊，是不是要去靠秀才啊？那时高考已经进行得热火朝天了，你一点也不像望子成龙的有抱负的家长。
可是，现在我想说，感谢你和妈妈，当年你们不太【雄图大志】，我虽然没有【出人头地】【出类拔萃】，但正常健康的活着，跟你一样，胃口很好，也一直喜欢年糕类甜食，很容易就心情好起来，比如吃点喜欢的食物后。
跟很多女孩一样，青春期时，我老觉得自己又笨又丑，夏天很少穿裙子，不过矛盾的是，我和男孩子玩时又感觉很好。在语文和历史地理音乐课上，我是举手冠军，哪天没被老师点名发言就不高兴，因为学得好嘛。可是，在数理化科上，我也常不知天高地厚的举手发言，所以，我被理科老师很友好地误会了，他们认为我学得很不错，就是考不好。有一次，瞎猫碰死老鼠回答对了一个数学老师提问，被年轻漂亮的男老师大大表扬了一顿，其实，这个数学问题是一次吃饭时，听你当故事讲过，没想到还排上用场了。
有一次放学回家，进门前，口袋里的东西突然掉出来，我弯腰捡东西时，听到你和来串门的高伯伯在大声聊天，高伯伯说，他有个隔壁邻居的儿子长得英俊，刚考上大学，可以考虑。我听到你接话说，那个男孩怎么配得上我家丫头。高伯伯跟我一样，很吃惊你的高调。你一贯性格和做派都不会这样说话的，他开玩笑的反问：你家丫头是公主啊？你回一句：公主又怎么样？我们家的丫头，不仅长得好，也很能干呢，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娶到的 ！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听到你和高伯伯的这次谈话后，就慢慢开始变得开朗自信起来，在学生时代，年轻人的自信心很受学习成绩的影响，虽然高中时，我的成绩不是名列前茅，但自我感觉不错。
爸爸，你无意中成了女儿一面特别的镜子，这面镜子就是【父亲以女儿为骄傲】，她在里面看到世界向她展示的美好。
感谢你，亲爱的爸爸，我从没这样叫你，可是，常常，特别是出国后，在得到别人肯定，夸奖时，我就有你在眼前的感觉。
在那个困难的时代，妈妈要在全家人的吃穿上精打细算的操劳，还要照顾许多的农村亲戚。面对少年无知的我，你要在中间辛苦穿梭，乐此不疲，你是否还记得为了安慰我，你给我买的那杯【咖啡】吗？现在，每个早晨都是以喝杯牛奶咖啡开始我的一天。
父亲的咖啡
今天早上，我不用马上出门，我把嘴里的谷物果饼慢慢咽下，看着窗外邻居家阳台上的姹紫嫣红，端起手里的杯子，咖啡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眼前的花瓣和叶子，冥冥之中，仿佛看到你从天际缓缓向我走来，，，
我早上喝咖啡成习惯，是近几年的事儿。我的第一杯【咖啡】是你给我买的，那年我14岁。
你曾半开玩笑的说过，你的【咖啡】不一定比我在外国喝的咖啡差。
哦，爸爸，真对不起。说实话，我真记不得你的【咖啡】的味道了，可是那杯【咖啡】的样子留在了我的记忆“橱柜里”，特别在你走后的这几年，它常常从我记忆的【橱柜】里冒出来，样子越来越清晰，有时，就像在今天这样的发呆中，你的【咖啡】带给我饥饿般的思念，在不断滴落在手背上的眼泪里。爸爸，今天我们又重逢了。
10年前，我在法国从听到消息，到穿越八千里路云和月，来到你身边时，用了差不多整整24个小时，当我日夜兼程赶到你的身边时，已经不再能听你开玩笑了。一个月前我还和你一起坐在床上，抱着你的双腿，为你按摩。我要出发回法国了，你还想起来送我出门，我让你不要着急，等我夏天回来，你好一点，就可以送我去飞机场了。
每次， 我们都以为， 送别和重逢是自然而然的，周而复始的。
10年前的那天，我们再次【重逢】，却是永远的【送别！】
我伏在你的胸前，抱着你，好像回到我们第一次【重逢】的那个三月的中午。
有人要把你拉走，亲戚在身边喊着：千万不要流眼泪呀！（老家习俗：不能把眼泪滴落在逝者身上）。 奇怪，我没有眼泪。然后你走了，我感觉你是被推去做手术了，我要等你出来。有人又喊： 快大声哭啊！ 我还是没有哭。我并没有憋着忍着， 我只是哭不出来。
过了不知多久，我已经把你报在胸前，然后随着人流， 做这做那，我一点也不明白，这些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上飞机时，下了点雨，我坐在一个窗口，当飞机起飞，看着雨蒙蒙的窗外，想起二十多年前，你就是在一个雨天，陪我去北京，送我上飞机。那次，我进安检前，望着你慢慢走远，想起朱自清的【父亲的背影】，有些惆怅，但很兴奋，因为不久，我们会重逢，而且会是那种【衣锦还乡】似的，所以没心没肺的盼着飞机快起飞。
这一幕刚浮现眼前，我的眼泪如决堤洪水，夺眶而出：我们真的是天人永诀了！即使我再次“衣锦”回来，那个“乡”也不是从前了！
不，爸爸，那个“乡”还在，在14岁时的咖啡里，在包好的书上，在公园的树荫下，在盘中的年糕里，在梦里，你在那儿，你又来看我，我常常见到你。在看见一个父亲夸孩子时，在捧着咖啡时，向今天，我们再次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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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纳丽人行- n°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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