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巴黎燕
三月还是法国学生的冬假,好久没联系的丽姐执意要约我出来喝一杯,她刚从国内过完年回来,说是给我带了点土特产。我知道她是有话又憋不住了,人太得意或太失意,心里的秘密都难藏住,想跟熟悉的人分享,是一种天性。也算她细心,知道我这个教书匠的,在假期,可以“搅扰”一下。
老师,在当今社会,也不算什么特别高大上职业,但按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积习,和她这个做保姆的,照常理做朋友的机率不高。但因为一个特别原因,我们认识了,还成了姐妹式的朋友:跟丽姐接触,让我看到读书不多的她,不仅有东北人的胆大心细,吃苦耐劳,读书不多的她却有不少生活的智慧。在和很多人一样忙着赚钱的同时,为了节约一张地铁票宁愿走几站路的她,就舍得地拿出时间和金钱去学法语。而很多在法国生活了一辈子的华人,精明透顶,房子买了一栋又一栋,却不去或不屑学兑现率不高的“鬼佬话”。
我们约在14号地铁站终点旁的一家咖啡店见面,那是我们的”根据地“。
谈到第一次回国过年,丽姐还是很兴奋地提到她“朝见”和“接见”的不同长辈,亲友,同事,感慨人是物非的巨变。 我忙问:那个让你梦牵魂绕的人儿,怎么样了?丽姐捧起咖啡,看了一眼窗外刚刚开始飘起的雪花,她缩了下身子,好像冷风从咖啡吧门缝里吹了进来,她轻轻叹了口气,我很诧异她的这种”小资“情绪。
丽姐是我字典里的”女强人“,她不相信我的夸赞。
她从不自悲自怜,没听到她长吁短叹,”命运不济“之类的感慨,她有一种我很钦佩的活在当下的豪情。
丽姐来到法国十二年了,那是一个用日子串起來的长长的思念,长长的孤独,长长的等待……
十二年前,丽姐办完了父亲丧事,花光了最后一张钞票,把已经签好的离婚纸放到丈夫手上,她感谢他仁至义用钱陪她尽孝,父亲的病耗得他们几乎倾家荡产,难得丈夫心无旁婺地没有怨言。她筹到一笔钱,为两人买好了机票 ,他向东—韩国,她向西—法国,两个在乡下开小卖部的农民很大气的约定:尽人事,随天意,几年后如果缘分未尽,再复合。
走之前,丽姐又到镇子里已经转手的小卖部前溜了一眼:多亏了这小店,爹多活了几年,等回来,还清了债,再盘间大的!
留下进入青春期的12岁女儿和母亲,红尘滚滚,跟随着东北的移民潮,丽姐带着蛇头塞进她脑子里的挣大钱、过浪漫新生活的梦想,来到巴黎。落地第三天,签证过期,成为无证居民,一个没有纸张(身份)的人,她也没想太多,就叮嘱自己少上街,没把时间留给脑子想别的,都放手上了:干活!
因为没有居留,丽姐要常常寻找新的住宿,初中毕业,字母认不了几个的她,在巴黎的第一个挑战就是坐地铁,认站名。她在线路四通八达的巴黎地铁里,换线时常常搞错迷路,不会也不敢问人,即使手上有票,可看见有穿制服查票的就紧张万分,害怕被抓住,被遣送出境。
在打工的日日夜夜,她经历了在国内从未有过的孤独无助、被人欺骗、欺负的羞辱,过起了一种在从前怎么也想像不到的、与人搭铺的生活:在一个不到15平方米的房间里,上下铺一共有8个床位,男女混住,她在自己的床上挂起只有中国人才用的蚊帐,她在里面吃饭、休息、睡觉、换衣服,那就是她全部的世界,没有任何的私人空间。
她打过很多工,扫厕所、做清洁工,看小孩、照顾瘫痪老人,洗碗工、甚至替人搬家,只要有活儿,她都来者不拒;从巴黎的东边,跑到西边,从城市南郊,奔到北郊。
好在法国政府对他们这些无证外国人“非法移民”很人道,提供免费医疗和地铁月票;那时到巴黎五圈以外的郊区,一张地铁月票是120欧元呢,抵上丽姐的房租了:搭铺一个床位,月租一百。
丽姐不怕累,也不怕吃苦,也不关心有谁瞧不起她,最怕的是没有活儿干!她要偿还偷渡费,还得给女儿母亲寄生活费。
来到巴黎一个星期,丽姐熟悉了整个地铁网,包括令人晕眩的郊区快线,别以为这是一蹴而就的事儿;这可是个“高难动作”!
我这个老巴黎,有一次在快线C上打了一会儿盹儿,在FRANCOIS MITTERRAND站没及时下车,等到下一站就是4圈的JUVISY了,我这个没方向感的路痴落在一个空前绝后复杂的车站,换乘出口十几个,我差不多拦了不下10个肤色各异的好心人,“接力赛”的最后一棒是一个大学生,他极有耐心(可能也是恨铁不成钢吧)地把我送到回巴黎的站台上,临走前再次安慰“惊魂未定”的我:在这儿上车,您一定可以回巴黎!如果不是担心站台上的人把我当疯子,可能搞得我上不了车,当时真有点儿冲动,想给那小伙子唱一首韦唯的“爱的奉献” !
到巴黎一个月后,不识几个字母的丽姐可以准确找到每一个要她打扫清洁的顾主家。她每天穿梭在巴黎的地下,桥上.黎明的晨光中,晚霞的倒影里,丰姿绰约的塞纳河,繁华浪漫,风花雪夜的巴黎,不是她的诗,不是她的叹息地,是她的远方:她用一个欧一个欧,去铺就她梦中的路,路的那一头,站着她的女儿,母亲,和一个小卖部!
有一天,她终于累得病倒,在床上起不来,白天大家都出去做工,她虽然饥肠辘辘,却沒有一点力气起床,别说去看病,就是饭都吃不到嘴里。饿到晚上,只有掉眼泪的劲儿。透过床上的蚊帐,看到窗外一轮明月,那会儿正是中秋节,想起留在遥远中国的女儿,一转眼3年过去,梦中的女儿,使她变得像个惆怅诗人,有好几次她被自己的哭声弄醒了。
女儿此时由外婆带着,爸爸在韩国打工,妈妈在遥远的法国。每每想到女儿,丽姐的心就发紧发酸,特別有罪恶感,梦中的女儿不仅把她变成诗人,也让她成为一名勤奋的学生:为了多接活儿,接好活儿,她勤记勤背法语,”赚钱,偿债,偿物债,心债!”
积累了太多的疲乏,又沒“纸张”,出门常常担惊受怕,看见警察就怕。看见穿制服的,刚开始是立马转身溜,时间长了,好点儿,但心里还是提着紧张。
有的老板常常雇佣一些没有纸张的人,欺负他們,给很低的工钱。可是丽姐没有办法拒绝,因为没有工作,不仅饿肚子,还会交不起房租,可能流浪街头。她的最怕是:被警察抓住,提前回国!
丽姐曾在一个华侨家做保姆,一天晚上,孩子哭闹不停,正在洗碗收拾的丽姐被喊叫放下碗筷,去哄孩子。夜深了,丽姐抱着孩子睡着了,女主人叫醒丽姐,让她把碗洗完再睡。那天她实在累得够呛,就央求女主人,明早再洗,女主人却叫丽姐立马收拾东西离开她家。
丽姐只好提着全部家当------两个箱子,在街上忐忑不安地坐了大半夜,最怕警察来问,碰上了,就要被抓。等到天亮,才打电话求朋友借住。
在艰苦的打工之余,为了能够安顿下來,丽姐“省下”赚钱“的时间,很有远见,很有气魄地去学法语,她的”投资“见效也快:终于找到了在一个法国人家做保姆的工作,在布瑞松夫妇家照顾三个孩子和管理家务。
住宿免费,上下班有定时,环境鸟枪换炮。她晚上7点把家务,孩子打点好交给主人,她回到楼上自己房间,主人即使还有事儿,也不会找她。刚开始,她很不习惯。在她打工的华人家庭,她是随时待命的,半夜都常常被叫醒去做事 儿。
有一次,她听到孩子的哭声,赶紧跑下楼,问布瑞松太太她该做什么,女主人轻声告诉她:你已经下班了,快回去休息吧。好几次以后,她才慢慢适应。来到这家三个月以后的一个冬天,布瑞松全家去山里滑雪,留她一人在巴黎。轻松了一周,但她心疼少赚了7天的工钱。
月底接过布瑞松太太的信封,按要求,当面点数,她发现钱数不对:多了一周的钱!莫非是主人考验我是否诚实?她当即拿出多出的递给女主人,布瑞松太太连讲带比划地告诉她:度假是我们的需要,不是你要求不工作,所以你还是应该得到正常工资。
主人尊重她,教她法语,周末让她休息,帮助她整理材料,报工申请居留,陪她去警察局,经过一次又一次地递交申请,在冷风,大雨大雪中,排长队,被拒绝,漫长的等待……
终于,丽姐在来到法国的第十二个年头拿到了居留证,结束了”暗无天日“的”非法生活“!
一番激动,热血沸腾之后,她想的最多的就是快快回去见她日思夜想的女儿!
现在通讯发达了,和女儿可以在网上借着视频聊天。看到女儿一天天长大,变得越来越漂亮,身上穿得多是妈妈在巴黎辛苦打工,节衣缩食寄回去的漂亮时髦的巴黎服裝,她很自豪,那份满足,像装满钞票的钱包,鼓鼓的踏实。
不过,她在交谈当中,心中隐约地感觉到对女儿的思念,常常被一种莫名的陌生感代替,而这倒不仅仅是因为距离的遥远。每当此时她马上安慰自己,这么多年了,女儿也长大了,自己可能年纪大了,有些地方沟通不到一起,应该是正常的吧!现在,终于可以飞回去,跟女儿面对面、畅快地唠嗑了!
从拿到居留开始,布瑞松夫妇就决定给她一个月假期回国。她就喜滋滋地买这买那。每天下了班,或者周末,踩着兴奋的节奏,从这个商店跑到那个商店,在香榭丽舍大街的名牌店橱窗前流连忘返,进了又出,出了又进。刚开始推门走进这类奢侈品店,冷不惊会打个激灵,脚不知往哪儿迈,心说我这是走错门了吧?这些奢侈品別说今天要去买,以前就是看都不会去看。
十二年在巴黎,现在是头一遭走在香榭丽舍大街上,看到远处的凯旋门、埃菲尔塔,从未走近一步,更没踏上一层,但她没有一丝惆怅,亦无半点叹息,她当下的心情绝对是一种即将”衣锦还乡“的春风得意。
在专卖店,她看到一个漂亮、价格不菲的香奈儿皮包,想像着女儿背着这个包,多么的高雅、多么漂亮、多么的开心……。
几天来为准备回国,她给女儿和家人买了大大小小很多的礼物,几年来打工的积蓄差不多都快花光了,现在她把剩下的2,000多欧元,拿出来买了这个漂亮的香奈儿名牌包,一点也不心疼,反而满心欢喜,因为她仿佛看到了站在面前的女儿,背着这个名牌包、很得意的模样,丽姐幸福地眯着眼睛,满足地笑了。她自己身上的皮包,连20欧元都不到,冬天穿的大衣,还是好几年前买的旧货。
丽姐为了省钱,转机几次到北京,再次转机飞往东北,终于踏上离別了十二年的家乡!
走下飞机,来到接机厅,尽管过了十二年,人群当中她一眼就认出了向她走来的女儿,亭亭玉立,发型时髦,穿着讲究,好像走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上。
丽姐完全忘记路途疲劳,冲过去紧紧抱着女儿,当她对女儿说:妈妈终于回来了,心里却在酸楚内疚:“女儿,妈妈对不起你,离开你这么多年,可是今天妈妈要好好地补偿对你的亏欠!”
拉开自己的行李箱,在里面翻找出那个香奈儿包,激动地递给女儿。女儿很镇静地接过香奈儿包,没有像丽姐在巴黎想像了很多回的那样“惊喜地扑过来,紧紧搂住自己”,而是在身上比划了一下,然后眯起眼打量了一下妈妈:
“妈,你这发型怎么这么土气?咋不像是从法国回来的?像个乡下佬!等会儿我带你去烫个头发,整个新发型。你看,你这身上的大衣,都土得掉渣了,把它扔了吧!这包儿还不错,只是样子有点过时了,而且,也不太配我的衣服。”
丽姐愣在那儿,傻傻地有点恍惚,自己学了多年的法语,现在却听不懂对面这个”梦里瞅了千百遍“的人儿讲些什么,是说法语,还是中文?可是她明明是自己的女儿呀,还跟自己说着家乡话呢!
飞过了千山万水,行程将近上万公里,终于梦想成真,她拥抱着女儿,在这团圆的时候,只听见自己心中轻轻的一声叹息:“我的包买错了吗?“虽然回到女儿的身边,可是那十二年哪儿去了!
咖啡吧的窗外,雪下大了,十多米远处的巧克力建筑是巴黎第一大学,很多大学生们进进出出。丽姐也顺着我的眼光望过去:我女儿已经大学毕业了!燕儿,你是老师,帮我琢磨琢磨,我在巴黎12年没好好闲着心吃上一口饺子,这回到家了也没真正尝到饺子的味儿!布瑞松夫人请了个临时工,我没心思干活儿,你看,回趟儿老家,却懒出病来了:全身疼!丽姐又捧起一口没碰的咖啡,一声轻轻的叹息,滑落到咖啡里---(见她流泪),不知她喝了,会觉得咸还是涩?
有人说:诗人的灵魂是泪水沐浴的!
想问巴黎,你会不会又多了一位诗人?
亲爱的丽姐,我不希望惆怅把你浇灌成一名诗人,虽然现在也开始有农民诗人。千娇百媚,仪态万方的巴黎也不是你熟悉的诗。但是你,是我这个你所认为的『知识分子』心中的英雄!
你为了把你最好的爱奉献给母亲和女儿,从一个山村,冒着风险来到一块陌生之地,承受精神身体双重的含辛茹苦,竭尽所能,为亲人拿出你的之最,如果称之为苹果,你倾尽了你的所能,换回那个最大的。
如果女儿和母亲同时还需要你陪伴的葡萄,你不要太自责,因为你并没有颗粒欠奉,那国内的12年的日日月月,你几乎没有留给自己,而你从小到现在,也不认识更没尝过『陪伴的葡萄』那美味是什么?
你是一株‘’奇特‘’的植物,生长在『贫瘠的地土,阴暗的天气』,却质地坚实,阳光饱满!
你一个乡下女子,来到女神般高深莫测的巴黎身边,你没有躲避,没有妄自菲薄,更没有甘愿愚昧懒惰。你真诚,勤奋,认真地去认识她,认识她的语言,她的各样习俗,和布瑞松家的孩子们一起逛博物馆时,也记住了好几个油画作家,你知道吗?透过布瑞松一家,我看到你是如此彬彬有礼的,踏实又积极的向巴黎迎面走来,她对你露出的笑容,你要相信,是尊重和温柔的!
深愿你的女儿看见你,她的妈妈就是她眼前的传奇!愿你先陪伴自己,品尝到属于自己的『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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