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紫木
*
暮色一点点降落。
在城市和天空接界的地方,绛红色的晚霞失去明亮的光泽,趋于沉重。在深蓝和绛红之间,还有一圈明亮的乳白气息的浅蓝。她盯着这一圈如黛的蓝色,和蓝色下面,星星点点开始亮起的城市灯火。
从这里,可以看到环城高速公路。周五晚上的环城高速,没有悬念的拥堵,尾灯的红色光带和前灯的白色光带让这个城市的动感呼之欲出。埃菲尔铁塔又开始通体闪光,又是整点。
一声消防车刺耳的鸣叫呼啸而过时,她终于忍不住泪如泉涌,从起初的无声终于被泪水冲垮防线,剧烈的呼吸伴随着眼里的液体想要把胸中的堵塞排除体外。
按照原计划,她和他本应该也在这个堵车的洪流里,象蜗牛一样地前行,发着牢骚,却快乐地堵在路上。
按照原计划,他们应该在这个时间已经“挪出”巴黎,可以把车中的音响开到最大,让U2摇着吼着,把这一星期来的重压都辗进车轮。
按照原计划,再过一个小时,他们将在他父母亲的家里开瓶酒,享受着他的母亲精心准备的晚餐,聊聊两位老人在集市的见闻,这些与他们职场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
按照原计划……可此时,这些计划都不复存在。可以握在手中的,只有电话,和电话里可能传来的,他的讯息。
*
他们决定今天正常时间下班。不加班。多重要的事都不可以阻止他们在20点之前冲上高速,驰向他的父母在外省的家。
时针已指过16点。她的清单上还有六件的事情需要处理。希望可以在一个小时内搞定。她看着清单,给自己打气。
但大脑却不听使唤,眼睛盯着清单,疲惫袭来,让她不禁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信箱里又有带红色惊叹号的新邮件进来。见鬼,这是周五!她在心里暗骂。去打杯咖啡吧。15点以后不喝咖啡的常规最近常被打破。体力和脑力都需要这种黑色液体保驾护航。
休息区无人。她闭上眼睛,靠着咖啡机,呼吸着空气中弥漫的咖啡苦香。这段时间有点超负荷的工作和生活琐事,让她疲惫不堪。但是幸好,她不是一个人,她想到他。他们同行,不同公司,是生活中的伴侣,是她生命中不分割的另一半,也是一起职场闯关的同僚。
近几年欧洲公司纷纷效仿美企大搞“国际化”,原本三分钟可以和隔壁办公室同事做完的事情,现在要email,要chat, 还要走确认,批示的程序,有时候一两天下来,回复再回复的邮件串起来能当壁纸刷新办公室,事情却仍在网络的夹缝里不上不下。
一颗螺丝钉阻止不了一部机器的运行。她和其他同事一样,发发牢骚,但事情需要继续。尽管工作量增加不少,但她乐观地想,也许在某一天会有所改变。
他在公司的境况也并不比她强。中层小领导,上面要抗压,下面要负责,公司重组,业务范围扩大,部门人员缩水,活脱脱累成狗。
大脑和神经系统被咖啡唤醒。这几分钟的休整,让她感到精神了许多。
回到办公室,看到手机上一个不熟悉的电话在刚才咖啡时间连打了三遍。没有留言。随它去吧,有些电话营销专找这种时候。她不以为然,投入工作。
半小时后,同一个电话再次响起。还有四件事未处理!她犹豫一下,还是接听了。
“您好,我是D的同事,请您保持冷静听我说”。对方这样开头,让她的心本能地一紧。
“D刚才在办公室遇到突发状况……情况紧急……已经送往xxx医院急救…喂,喂,你还在吗?”
“是,我在”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她已用手捂住嘴巴,借此抑制眼泪和恐慌。
对方告诉她,他们刚刚收到医院回馈,他已经脱险,但仍处于昏迷状态,需要继续跟踪观察。
对方等她情绪稍微稳定一点后,告诉她医院地址和电话。并告知他仍处于特殊监视期,不可探视。
*
挂断电话。她处于极度空白状态。外部世界不复存在。自己也不存在。呼吸停滞。这种空白状态也许只持续了几秒,几十秒,或者几分钟。不知道。但她似乎去另一个星球打了个转,又回来。世界仍是原来的世界,她己不是原本的她。没有眼泪,只有猛烈的心跳让整个身体颤抖。
重拾呼吸。努力地深呼吸。然后向领导请假。离开公司。到医院。
病人情况基本稳定,仍处于昏迷状态。不可探视。
她在医院的椅子上,颓废成一堆泥。
恐惧,自责,愤怒,担忧,焦躁……所有情绪都如牛鬼蛇神被唤醒,向她袭来。她感到手脚冰凉,窗外白花花的日光照在建筑上反射出刺眼的强光。空气中有一种令人作呕的药水味道…也许没有…也许只是憶断…她无从判断。但是胃里翻江倒海,是疼痛还是酸楚,她无从分辨。医院从来都是她深恶痛绝的地方,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来这里。而这次,是这样猝不及防。
*
她立在窗前,没有意识地看着夜幕降下,城市的灯火星星点点地亮起。哭到没有泪。空气风干脸庞,紧绷着皮肤,黑暗象一双无形的大手将她环抱。面对一窗巴黎的夜景,孤独和恐惧无孔不入地侵蚀着她。她不可控制地假设没有他的可能。
她回想起这段时间他们各顾各地工作;
她想到他前几天说胸闷想去爬山;
她想起今早他没吃早餐就赶往公司;
她想起他说项目下周结束,却出现末曾预计的漏洞;
她想到最近两个也许是三个星期,他们唯一的交集是不确定的晚餐时间,互相吐槽一下现状,分工家中琐事;
她想到他们去非洲看动物大迁徙的计划一推再推;
她想到他们决定今晚去他父母家,因为周日是他母亲生日,他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去探望他们,而中间,也仅只三小时车程……
逐渐的,恐惧没有抽丝,自责又登场。
她恼怒自己为什么没有注意到他身体状况;
她自责自己为什么没坚持让他吃了早餐再出门;
她自责自己为什么吃微波炉食物而不是她或他们准备新鲜营养的食物;
她自责他说胸闷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坚持让他去看医生……
此时,他躺在医院,一个人,孤零零。
此时,她在空荡荡的家里,独对一窗巴黎夜景,一个人,孤零零。
*
她蜷缩在墙角,等待时间走过。手机就在旁边。她从来没有象此时一样即惧怕又盼望它的响起。
不知过了多久。城市夜空传来轰隆的响声。她从手臂里抬起头。城市的另一头有焰火的火花升滕在黑漆的夜空,红黄蓝绿的烟花在空中争先恐后此起彼伏地绽放成耀人眼目的流光撒向黑暗。隆隆的轰鸣响在夜空。她可以想到在烟花怒放的现场,有多少朋友,有多少情侣,有多少家庭,兴情漾溢地观看,有多少美妙的故事在今晚发生。而她和他,在城市的两个角落,生死由命。
几家欢唱几家愁苦,城市永远都不缺戏剧的素材。
最后的焰火,那些炮筒鼓足了劲冲向黑夜,在空中炸开红色的大丽菊,徐徐落下,再开放,再落下。一朵接一朵,独自美丽,不问尘世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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