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高云
一个人的战争
照珍娜自己的话说,从一出生就是一个战士,怼天怼地怼命运,到头来落下个孤家寡人。
珍娜是突尼斯裔犹太人,父亲是商人,母亲跟几乎所有犹太母亲一样,家庭主妇,相夫教子。她有一个大她十二岁的哥哥阿尔伯特Albert,如今兄妹两人相依为命,隔三差五见面,住在同一个城市——戛纳。她还有一个姐姐,因为二战排犹屠犹,像所有犹太人一样,丧家之犬一般东奔西突,只为活命,父母付了高昂的代价把几个孩子都送到当时的德国法西斯的对手法国巴黎,能嫁人的嫁人,能上学的上学,姐姐高中毕业就嫁了人,也是犹太人,据说终身不幸福,她的姐姐我从未谋面,因为2009年秋天我们认识的时候姐姐已经去世。珍娜的双胞胎兄弟,她说完全是老天不公,金发蓝眼美貌都给了弟弟,她自己棕眼睛朝天翘猪鼻子,襁褓中就被恭维话刺激,别人都说同胞兄弟是漂亮的小女孩,而她被认为是男孩,说男孩嘛不在美丑在能力。所以,她一辈子活成了靠自己努力的女汉子。同胞兄弟把她骗了,让她在银行贷款上签字租房买家具,所以贷款就得她来还。等她明白过来已经晚了!贷款还了,手足情也完了,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珍娜法国古典文学学士毕业,正在上硕士第一年时,她的母亲通过媒人介绍把她许给了一个同是突尼斯裔犹太人的医学院在读学生,认识三个月就结婚了,那是1963年,珍娜20岁,她没能选择自己的婚姻,因为父母之命不可违!没能继续学业的她开始找工作,那时当代课老师不需要各种教师资格证,她就在巴黎郊区的北非移民聚居区的95地区的一所中学教法语,从此就在教育战线一直干到2003年中学校长位置上退休。1963年的法国,女人要工作,得父亲或者丈夫签字,要银行开户,也得父亲或者丈夫签字!法国直到1965年才颁布了法律,女人可以自己做主,可以工作,可以拥有银行账户。男女平权,谈何容易?!时至今日,同工不同酬,女人比男人的薪水平均少四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尤其是私人企业更甚,经常在电视上引起辩论!她一直痛心疾首,丈夫不是自己选的,而且也不知道要挣扎,因为时代就是如此。她现在开明得希望所有年轻人都自由恋爱,要敢于试错,一个不行再换一个,直到碰到对的那一个为止!她的口头禅就是“不知道明天生活为我们准备了什么”!套用一句流行语,且行且珍惜,活在当下,为自己而活。
“ 娜拉”出走后
她一直在生活中,社会上,寻找一个自己的位置。她和丈夫的15年婚姻中,儿童专科医生的丈夫忙于出诊,把家和两个孩子都丢给了她一个人管,很大男子主义的丈夫缺少温情,夫妻之间少沟通,而珍娜随着年龄增长,心智成熟起来,自然对感情的期待值也大起来。儿子5岁时得了糖尿病,经常出入于医院之间,她的丈夫永远缺场,给儿子每天打胰岛素针的活都落到她头上,而不是医生丈夫!像所有得病孩子的妈妈一样,她自责愧对孩子,其实哪里是她的错,这种不幸可以降临到每一个人身上。有人生来残疾,智障,缺胳膊少腿,还有人压根儿不能有孩子,体验不到天伦之乐。这些都是命运强加于人的不能承受之重。
珍娜自己说,她感觉自己像一束干花,没有了一点鲜活。夫妻之间三大事儿,金钱,性,沟通。好似三点决定一个平面,缺一样都只能是一条等同于生命仪上的直线,早晚死翘翘了,只是一种慢性死亡而已。珍娜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向丈夫摊牌,希望跟他一起面对出现的问题,坐下来好好谈谈。丈夫把约会的日子在日期表上定在了三个月后法国大假的八月!于是,珍娜离家出走了!丢下了15岁的女儿和10岁的儿子,这已是1978年。法国社会的方方面面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1968年5月的“红色五月”运动以后,个人主义大行其道,每个人都追求个人价值的体现,个性的张扬,那是法国社会的第一波离婚浪潮。每个人开始关注自我,审视自己的生活。远在万里之外的中国,要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才开始个人主义抬头,比西方整整晚了二三十年。
她这一走,就没有了回头路。她期待过丈夫来找她回去,没有。直到现在她还经常说,如果当初丈夫稍微给她一个台阶下,也不致于让她对孩子们终身愧疚。但我听出来了,这里头没有任何对丈夫的恋恋不舍。孩子们跟她不亲,也是人之常情。她说她错过了孩子们的成长过程。是啊,人生的意义不就是一个过程,一个个的日子里的朝夕相伴吗?!痛着彼此的痛,爱着彼此的爱。
她有过几个夭折的短暂的情感故事,她说可以忽略不计。直到48岁近半百的年龄遇到了她的真爱吕西安Lucien。吕西安也是一个中学教师,在同一个学区的临近中学教数学和物理。年轻时和同是教师的妻子在非洲法语国家外派18年,他自己说只要有可能续合同他都不回本土。吕西安在时,我和孩子也来过几次戛纳小住,少则一个星期,多则半个月。我那时一个人带孩子,真感激他们的博爱仁厚,让我的孩子们不仅能够到蓝色海岸度假,还认识了尽是美好丰沛的人,们。我私下和孩子们说,妈妈也希望他们把自己的人生活出开阔,能够给予表明自己的丰富,这个丰富决不只是金钱。
吕西安与妻子,和很多中年危机的夫妻一样,法国有个说法叫五十岁的危机。爱过,走过,孩子们已成人,两个曾经相爱的人就像左手牵右手,没有了感觉,熟视无睹对方的感受,不再想方设法地讨好对方,有很多夫妻没能躲过情浓转淡的劫,分道扬镳。吕西安是一个对生活有很多感悟的人。在非洲的18年,他看过世界上最贫穷的地方,吃过猩猩,鳄鱼,蝗虫。很多法国人对中国人吃猴脑髓、蛇肉、狗肉不可思议,一脸的难以接受,吕西安的理论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土地上的人吃土地上的能吃的东西,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毒死人的动植物肯定被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都试过了,该死的早死了。吕西安是普罗旺斯地区的一个农民的儿子,传统天主教家庭,他大学学的数学物理。珍娜自己是犹太人,他们两个都是去宗教化的人。他们在一起时,吃上面百无禁忌,尝遍人间百味,他们嘲笑一切宗教的愚昧与可笑,站不住脚的愚民。我们曾经就宗教话题谈得很多,说起来也是一脸的嘲讽。但是也承认,这就是我们人类的历史,我们都从矇昧中蜗牛般爬行过来。吕西安说他自从在天文台实习以后,透过天文望远镜看到了星空,就彻底的变成了唯物主义者。但又不是唯物是看,唯利是图。说人心向善,是共同发展的需要,不然的话,就只能两败俱伤,世世代代残杀下去。他们在退休前的最后一年,因为在种族矛盾的前沿阵地工作的经验,被当时的希拉克总统召集到总统府共商国是,为制定公共场所的去宗教化出谋划策,希拉克颁布了除蒙面纱丽的法令。为此,珍娜和吕西安双双被希拉克总统授予荣誉勋章(Legion d'honner)。
如果,唉,就怕有如果,生活本身不给我们假设的机会。过去到眼下是一条直线,而且是唯一的直线,明天才有无限可能性,面对无限可能性时出于这样那样的考虑甚至是一时的兴起,最终走的那一条路,就是我们所谓的命运。
两年半前的冬天,我终于可以在新家里亲手为珍娜和吕西安做一顿中餐,吕西安像往常一样到厨房里,声音洪亮地说,云,今天给我们做什么好吃的啊?我还故意卖关子,说一会儿给你三次机会猜,猜不出来今晚不给筷子,你看着我们吃!珍娜一如既往,对厨房一点也不感兴趣,揪住孩子们问他们的学习情况,好为人师的毛病只怕是这辈子难改了。虚张声势地问过以后,吕西安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云,我开始担心,珍娜的忘性越来越大。上次我们有朋友来家里,我给她看过短信,那天朋友们来了,她很吃惊,说怎么不知道有人要来?这还只是一个例子。其实我也发现了,只是没往心里去,心想所有的人老了都不免重复,尤其是当老师的很少有惜字如金的,都是啰里八嗦,重复又重复。从此以后,我仔细想想,所有的话题都不再新鲜,因为记住的都刻在脑海里,现时的都不再入珍娜的脑回路。她不知道今夕何夕,更遑论秦皇汉武!
为了有尊严地放手
2016年九月,暑假结束,我和珍娜照例见面吃饭,她告诉我,她和吕西安完了!我说你开什么玩笑?她说是真的,是她主动提出来的,戛纳的房子是她和丈夫买的度假屋,分开后丈夫住在原来的别墅里,她要了远离巴黎的度假屋。房子是她的,她让吕西安提起箱子走人,该是多么的残忍!她一边说一边流泪,说我必须得这么做,我不想让他继续嘲笑我,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他又会怎样的待我?我不想失去最后的尊严。吕西安走了!直到今天,她还时不时问我,要不要回去找他,我能说什么?吕西安有她没有的所有优点,购物做饭打理花园泳池,他在时,七八月份法国暑假,家里走马灯似的换人,一拨又一拨。他走了,把珍娜生活的指南针给带走了!从此她找不着北了!
就在昨天,她还把所有的照片拿出来第N次地给我一一介绍,指着吕西安的照片问我,他是谁你知道吗?我深深地忘她一眼,她的眼里泪光闪闪......
囧事之一,诲人不倦
她抓住我的儿子,要他大声朗读一篇法语文章,儿子很懂事,照做。她会就重音,连读,升降调,感情色彩,一一纠正,头头是道。因为她的中长期记忆,一点儿也不出错。可是她会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原先说好的半个小时,一个半小时还没结束!事后儿子诉苦,说妈妈下次我怎么推辞不再受罪了?我就说你就说全懂了!就说还有好多作业没写。
囧事之二,警钟长鸣
前天晚上,我的神交已久的朋友作家刘西鸿和先生开车来看我们。我早早地就打过招呼晚上出去吃饭,因为珍娜还有一个心理医生朋友来家里小住,她们说没问题啊!正好我们也借机出去吃餐馆。还打趣说你都大人啦,戛纳夏夜游人如织,别被哪个马路求爱者勾跑了就好,他们可都是只玩儿玩儿的。我带了钥匙出门,11点半西鸿和先生开车送我们到门口,法式拥吻贴面再见。心情就像海边的夏夜,温暖,潮湿,浪漫,不想归家。我拿钥匙一开门,马上警铃大作!珍娜忘了我们有钥匙,还是上了警铃!我吓得马上又拔出钥匙,可是已经晚了!整个房子都响个不停,把已上床的珍娜和卡特琳娜都吵醒了!珍娜慌忙中抓了一条浴巾遮身下楼来开门,屋里一直铃声不停,过了几分钟,警报服务中心的电话打过来,珍娜抓起电话说,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按错了按钮。这才作罢。这样一闹,干脆也别睡了,睁着眼睛盼天明。心底里忧伤,无助,无以名状。
囧事之三,银行卡不见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要陪她去看医生,我想在我在时尽量多做一些实际有效的事情,购物做饭打扫花园的落花落叶,带她去看医生做各项检查,因为开学以后我就忙了,她尽管有自己的孩子,感情不亲近,她更不想打扰他们。准备出门必备的包包,她怎么也找不到银行卡了!最后一次用就在先一天晚上,离家几百米远的四星酒店城堡度假酒店,她还刷了卡,请两个女朋友吃饭。她找遍各处,只找到了20欧元现金,开始大汗淋漓,我安慰她说,我们先去看医生,不然约会要迟到了。医生也只开了安眠药和验血的处方。上面写着得空腹。
囧事之四,徒劳而返
今天早上我特意起来只喝了一杯果汁,还开玩笑说,你不许吃喝,得忍着。早上的阳光明媚,很舒服,我们决定慢慢走去,不过公汽两站路,沿滨海大道走路,看早起的人们跑步下海,觉得生活很简单美好。到了验血实验室,珍娜开始翻包,因为我一起来就看到她背着两个包,理所当然地认为她都准备好了,就少了一句话,就白跑了一趟。天呐天呐!我愿所有人都能善终,别得阿兹海默症!她对自己气急败坏,差点哭了!我安慰她说,走走,我们去咖啡馆吃早餐,她说我没有钱了,几欧元人家收支票吗?我说我有啊!顺便到市场买了新鲜的蔬菜水果,地中海沿岸的瓜果最甜,学过地理的人都知道,瓜果飘香得日照强,日照时间长。无花果,甜瓜,意大利白葡萄,买了一推车,慢慢往回走。该我把她给我的友谊和爱还她的时候了……
囧事之五,监工
我约了园艺公司的人来珍娜家修剪疯长的各种篱笆墙。她说7月初他们来收了她300欧元,我问她多长时间多少工作量,等于问墙。她还觉得自己无用,更加重病情。于是我平生第一次体会了一把资本家监工,从他们按门铃开始,我看了一下时间。然后鞍前马后打下手,拿出冰镇的矿泉水请他们喝,别中暑了!看着两个又高又帅的小伙子太阳底下干活,还感叹生活不易,若换了我,肯定会多给小费。两个人两个半小时的活儿,一车的树枝荆棘枝条,锯断打碎吹干净装车。我一边看一边叹服,这活儿我真不不了。快完时我叫醒了午睡的珍娜,她拿出支票本准备付账。小伙子说,夫人,我们说好了的付现金,可是珍娜说我没有。小伙子说我29号路过来取。我实在受不了这个局面,就主动说我先垫付吧,我不想让大太阳底下干活的工人拿不到辛苦钱,又怕珍娜忘了。一个小时工资20欧元,是最低工资的两倍多,但是那些设备也要钱不是。共100欧元。也许小伙子早就知道珍娜得病了,才坚持收现金,真金白银放心。经此一事,我发现我即便是资本家,也一定是一个好资本家,不忍心榨取血汗钱。所以,我只能是一个小百姓,发不了财。满身绫罗者,不是织布人。
囧事之六,刨鱼
珍娜说趁我在,让冰箱除霜。我说好,反正我有的是时间,也只做新鲜食材的家常菜。她打开冰柜层,拎出来一包鱼。我说海鱼不是我的长项,因为我的老家在千湖之省的汉江边,小时候汉江流域发大水,父亲就拿鱼网夜里打鱼,第二天早上起床就闻到香味,少有的早饭吃干饭,因为有鱼汤。很久以后,国内电视上讲养生说吃鱼最好,蛋白质含量丰富,对小孩智力发育有益,我妈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她的孩子们都不太傻,跟吃多了鱼有关。姑且一听,别当真。我打开包装一看,是一整条鱼,没有破腹除去内脏。我问她,鱼档都处理的干干净净,你怎么买回一条整鱼?她说我不知道。我问她会破吗?不会!我才发现活到现在,我还没有破过鱼。我妈也很得意,一辈子没有破鱼宰杀鸡鸭,都是我父亲干。在国内时没有过过家庭生活,来了法国都是去内脏去皮去刺的鱼,老主妇遇上了新问题!指望不上一辈子厨艺不在行的珍娜,看来还得我上阵!儿子在旁边说先拎着鱼尾巴刮鱼鳞,再从肚子上剪开。我照办,鱼鳞飞溅,血水横流,鱼腥熏天。我手脚麻利地干完。心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起码,我会破鱼了!还照葫芦画瓢在鱼背上划了几刀,抹上盐和姜片腌制几小时,晚上的一道美味。耶!
如何优雅地老去
面对生老病死,他人的喜怒哀乐生生死死,总归是隔岸观火,他人亦已歌。现在因了珍娜,她伸出的爱之手让我们结缘,我才真切地感受到衰老是如此的贴近,我们都需要补课。怎么样走完这唯一的一次生命历程,常常在脑中打转。没有答案。
每一个生命都值得尊重,这中间的过程,就叫人生。活时尽量燃烧,死后一片灰烬。流星划过天际,虽然只有一霎那,抬头望天的人一定会看见并记住那耀眼的光芒。我跟珍娜说,我要把我们的友情写下来,当然是用中文,让更多的人知道她。她说好啊!你最好用最诚实的笔触描绘一个女人一生的挣扎与努力。这也是我最佩服西方人的一点,坦然面对真实的自己,真实的生活,真实的感受。她跟我说,真希望在有生之年和我去一趟中国。我在心里想,我能让她梦想成真吗?毕竟不是我能说了算。
阿滋海默症,你个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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