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高云
长兄如父
阿尔伯特Albert是珍娜的长兄，生于1931年，比她大12岁，中国说法整整一轮。他自己跟我讲他们家过去的故事。在他与妹妹的谈话中，多是陈年旧事，两个活在回忆中的老人。
阿尔伯特14岁就开着家里的吉普越野车给父亲打下手。到了法国，服过兵役，上过大学。当过律师，两次婚姻，三个孩子，最大的女儿Martine玛尔迪娜与最小的儿子整整隔了24年，几乎是母子关系，而非姐弟。阿尔伯特最后一任女朋友Colette考莱特得了阿兹海默症，已经被子女放在养老机构三年了。阿尔伯特自己，近十年来一直与病魔作斗争，两种癌症并发，膀胱癌与肺癌。多次被下死亡通知，每年在医院进进出出。就是这么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有着钢铁一般的意志，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说话绝不重复，烧糊涂了除外。他说只要一息尚存，就要在自己的家里。尽管他的自由已很有限。
写到这里，还真得说说法国的医疗保险制度。只要是工作的人都有社会保险，额度是70%，剩下的30%叫额外补充保险，这一部分是各个单位的福利部分，各种互助保险公司五花八门，报销额度不一。最能体现好的额外补充保险体现在眼镜，助听器，和种牙安假牙部分。比如我自己今年一月刚配的第一副近视老花眼镜verres progressifs, 报销额度是627€，自己掏腰包50€就有了两副眼镜，一副白光，一副带矫正视力的墨镜。所以在法国看贫富，常常看人牙齿就行。青少年戴正畸牙套也是父母一方的额外补充保险报销，16岁之前就行。大病长期病比如高血压糖尿病癌症都是全额报销，住院也是。至于没有工作舍不得互助保险开销的人，生病就会犹豫再三。住院不需要陪床送饭，一切都是医院管，亲人朋友只在规定时间去探访就可以了。r没有疲于奔命的心力交瘁，也没有倾家荡产的后顾之忧。重病患者如果选择在家等死，也会有医生护士上门服务，从打针吃药到洗澡擦身。阿尔伯特就是在家接受护士的每天上门服务。还有一个自己付钱的钟点工，北非阿拉伯人。为他做家务活准备两餐。在这样的条件下，他一直独住，子女偶尔探望，平日里就打个电话问候。
看着他们兄妹俩，我经常感叹，手足之情到此，已是极致了。他们不吝赞美，不吝说爱，让我自己心底里也想对自己的弟妹们这样，真的面对他们，我好像从来张不开口。撷取几个片段，让读者也感动一把吧！
SOS！梅赛德斯.奔驰
我这次南下戛纳之前，与两个孩子回国，接着又去法国西部布列塔尼海岸。珍娜一直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能来呢？她现在已经不能自己应付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看起来她身体不错，也只是身体，记忆力下降严重，一整天都在找钥匙手机，进了厨房不知道油盐酱醋锅碗瓢盆放在哪里，她得把所有抽屉翻一遍，翻着翻着就忘了初衷！我来之前，有好几波朋友，或者夫妻俩一起来，或者带孙辈来，轮番陪她。在我终于能够来时，她给我发短信发了一串的红心❤️❤️❤️
我来之前，她的孙女克拉哈Clara带了7个朋友，共四对情侣来了一个星期。年轻人啊，都是含着银汤匙长大的孩子们，哪里管得了一个自顾不暇的老人，她不能做饭，叫外卖总可以吧，披萨烤鸡之类，晚上蓝色海岸的各个小城的夜生活丰富，八个人两辆车呼啦啦绝尘而去，多拉风啊！留下老太太在家收拾残局，我来时门前的垃圾成堆，臭气熏天，竟然有成堆的蛆虫蠕动，要多恶心有多恶心！我问她为什么不把垃圾箱拉到马路边上等垃圾车，她说有园丁会来拖走，我的个天！第二天早上我特意起早出去走走，等垃圾车过，跟人家把情况说明，垃圾车绕道把十多包垃圾拖走。
珍娜被现在年轻人的行为举止惊得目瞪口呆，又不敢发作，杯盘狼藉，满地的衣物鞋袜，女孩子穿着暴露在家旁若无人，四对情侣像行走的荷尔蒙。即便是在法国，即便是开放的法国，老一辈的人都还是很注意私密空间，人前优雅适度。珍娜不仅被累得够呛，还受了很大程度上的心灵伤害，她觉得年轻人不仅无视她的存在，根本就是不把她当一回事儿。她说，在她有生之年，这是最后一次了，她对钟爱的孙女失望透顶。
好吧，我说到底是你的孙女，你隐忍着也是因为她不是吗？如果只是出钱买累也好，一天夜里四点，孙女给她打电话说车抛锚了！什么地方？高速公路上，年轻人弃车离开，叫了优步UBER。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一个失忆症老人。第二天她的哥哥打遍戛纳尼斯几个城市的梅赛德斯奔驰售后服务站，才把她的20多年的老爷车拖去修理。账单下来吓人，1528€！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很多法国人一个月的工资也不到这个数，最低工资1300€不到。珍娜也只是靠退休金过活，这几年短期记忆丧失，对花销更是没谱，光是手机充电器就有5个！
修理厂打电话来说可以取车的时候，她的哥哥说开车带我们去取。一上车我坐在后座看到阿尔伯特塞给妹妹300欧元现金，珍娜声音颤抖，说为什么你给我钱啊？哥哥说，因为，我爱你。
让女人付账的男士不够格
取完车回来，时已近午。阿尔伯特说我请你们吃饭，车开到一家“地铁”快餐店，跟我们说这家好，自己选料配三明治。他自己要了两个三明治，一个中午吃，一个当晚餐。还要了一袋薯片，一杯可乐。我笑着说，这些都是高热量的垃圾食品哦！他说，我自己就是垃圾了，无用之人，我还指望吃健康食品返老还童吗？也许他是对的，在87岁高龄，还不如任性地吃想吃的东西，活自己开心的日子，尽管时日无多。
到了付账的时候，两个人又掐起来了！珍娜说，我来付，谢谢你带我去，不然下了火车走两公里，大太阳底下还不要命！哥哥说，谢谢你让我照顾你，答应让我带你去，我随时听候差遣。让女人付账的男人都不够格做男人。
回来以后，他悄悄地跟我说，他妹妹已经不能一个人生活了，他得跟她的孩子们沟通。而我，只是短期陪伴的朋友。不是长久之计。
老鼠变大象
昨天黄昏，从海里游泳回来的路上，海边离她家，穿过海岸线的铁路地下通道，穿过一家私立医院，过一条马路就是，不过300米。我说，走走，我们去偷无花果！她欢呼雀跃，我们沿着山坡，走到城堡酒店的对面，有一块山间盆地，戛纳市租给愿意种一小块地的市民，每家几平米，纯粹是过家家的游戏，那么小的一块地，被种上了各种蔬菜，最多的是西红柿四季豆，地边有两棵无花果树，熟透的无花果掉在地上无人捡。我来的第一天就已经摘了一个吃，甜得如蜜，还热乎乎的！我跳起来拽低了一根树枝，上面有四个熟透的果实！再远再高一点的树枝，我够不着了！我们两个人把这份偷来的喜悦，站在马路牙子上吃了！连洗都没洗！她说一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无花果。我说，还来吗？她说，下次带竹竿来！
一边下山，一边还在回味。说她从没一次吃过三个无花果，怎么就变成三个了？！我不纠正她。一边故意把夹趾拖鞋走得山响，一边甩着海水打湿的头发。两个人像小姑娘一样快乐无比。
进得家门，她说，Valentin(我儿子），你没来，你都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人间美味啊！我用中文对儿子说，问她吃了多少个。她说"autant que je pouvais, je n'en pouvais plus"(吃得多得不得了，我实在撑不下啦）。我惊得一愣一愣的，老鼠就是这样成大象的啊！
黑法师
我今年一来，她就拽住我到花园里，考我记住了几个花的名字。还特得意地说，你看，你从中国给我带的花，长得多漂亮啊！我也惊奇地发现，我去年夏天来时，散步路上采花贼一样偷来的一朵黑法师，插在一个花盆里，浇了几次水，就长成了一棵美轮美奂的视觉冲击力强的小树！她说的照顾，其实就是不管，本来也不是什么娇贵品种，一插就活，只是因为黑花少见，才开出了所有时尚潮流永不变的经典！问题是她怎么就给自己编了这么一个深情浪漫的故事，把它想成是从中国来的了呢？
贫瘠里开花，悲悯中欢笑，选择性遗忘，以此应对无奈的人生，不失为一剂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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