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海霞
每年这个季节，我都会翻出这篇旧文章，仔细再读一遍，看当年的想法有无改变？看今日又长一岁，对生死的观念是否又进一步。
太爱这个话题，谁敢跟我谈这个，我非得拽住他跟他讨论上三天三夜！
朋友落荒而逃！
哈哈！我大笑！
所以，我说：很少有同龄人是我谈话的对手，爱我的人都是比我年长的人！
这话一出口，立马儿得罪了无数朋友。
我收获了太狂的名声。哪里有这样爱抬杠辩论的人！一谈起人生的大命题立刻精神抖擞，话语滔滔不绝，唯恐对方漏听了真知灼见，错失了人生进步的好机会! 朋友们笑话我让我去开专题讲座，以满足我好为人师的癖好!
对话总是以拍手大笑结束。
……
天气好时我总爱去墓地坐坐。我住在巴黎十四区，离蒙帕纳斯墓地（Cimetière du Montparnasse）很近。巴黎的墓地很安静祥和，一点儿也不阴森凄凉，尤其在温暖的阳光下。有人给花浇水，有人坐在长椅上沉思或阅读, 也有人安静地抹眼泪。墓碑上的美丽雕塑静静地守护着那些寂静的灵魂。这些人有运气在巴黎这一风水宝地安歇, 倒也是一种欣慰。
这里与拉雪兹公墓( Cimetière du Père-Lachaise)一样，葬着历史上的许多名人。近代最有名的当属作家、哲学家萨特 ( Jean-Paul Sartre) 和他的伴侣西蒙娜·德·波娃( Simone de Beauvoir)，还有那桀骜不驯的歌星赛日·甘斯布( Serge Gainsbourg)。对，新近去世的画家赵无极也葬在此处。我的夫君土生土长巴黎人，喜爱文学与电影，有时想象将来能幸运地与他倾慕的艺术家住个邻居，我说好主意，夜间寂静时你就可以和他们探讨文学与诗歌了。偶尔想谈谈你干了一辈子的汽车行业，可以去找安德烈·雪铁龙（André Citroën, 雪铁龙品牌的创立者）聊聊，他也住这儿。
不是开玩笑，我当真上网查过巴黎墓地的购买使用法。巴黎市政府（墓地买卖租赁完全属于市政府的公共事务范围，禁止私人经营，以防抬价盈利）的网站上清楚地写着：如购买巴黎市区一个2平方米的墓穴的5年/15年/30年/50年/或永久的使用权，价格如下：30年需要2500欧元，50年需4000欧元，如果购买终身使用权，那就要付到13400欧元。但问题是巴黎的墓地位子永远紧张，你有钱买但没有空位，排队的名单很长很长。
坦率讲，这个价钱与中国日益上扬的墓地价格相比还算合理。这就是为什么在法国墓地租赁购买都归市政府管辖的用意所在，防止不良商人赚死人的钱。
对死者的安葬，传统基督教国家做得不错。有宗教信仰，对死亡有尊重敬畏心。逝者安详，活着的人平静对待这一人生命题。没有哭天抢地，撕心裂肺，有的是善待尊重这一人生规律。人走得从容, 有尊严。
在法国十多年，我参加过的葬礼竟然不比婚礼少！嗨，人生如此短暂，尤其几位早逝的同事或朋友，这样那样的原因，正值青壮年竟已提前离开了！想来令人唏嘘, 刺激我反省思考余下的那一半光阴。
教堂的安息弥撒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管风琴响起，庄重圣洁的音符在空气中流动，恰似来自天堂的美妙声音。是谁发明了管风琴这一乐器，令空气尘埃顿生庄严，让上天与我们的心灵有了沟通。在这样的仙乐中，亲人的内心更多是对生命的感慨感动，接受命运，眼含热泪，祝逝者快到另一世界开始新一段美好旅程。
虽然不是基督徒，但在法国这基督教国家生活了这么久，平日又喜欢研究些历史宗教哲学的东西，对他们的生死观我还是比较赞同的。有宗教信仰的支撑，至少对生死持坦然态度。命运是上帝的安排，生时宽容待人，死时平静告别足矣。
就个人而言，我不像夫君那样留恋巴黎，我倒更喜爱乡下的宁静。有朝一日歇息在法国一乡村小墓地倒也心静惬意。多给我的周围种点儿花吧，红花绿叶的，种点儿好伺候的，不用麻烦家人常来浇水。最好种棵苹果树，以便鸟儿常来歌唱陪伴。阳光细雨下，我会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身体逐渐与土壤大地融为一体，不是消失，而是融合成一体。土壤呼吸我也跟着呼吸，我还会随着水分蒸发到半空，笑眯眯地俯瞰我一辈子热爱的这世界与人类！
当然，如果夫君非要留在巴黎同时也在蒙帕纳斯排得上位子，那就都住在巴黎吧，再说巴黎熟人朋友多，大家偶尔想起来探望方便。
蒙帕纳斯(Mont Parnasse)原本就是希腊神仙们住的仙山。太棒了！这个墓地有灵气，绝对风水宝地!
看一个电视节目，说法国时行新的丧葬方式。如乘坐热气球升空将亲人骨灰撒到想去的地方。这是个好主意，经济节约，浪漫有情义。想一想都挺高兴，人本来就是自然的一部分，跟那花草树木一样，再变成细小的分子与它们融为一体，还能给它们提供些养分，参与这世间万物的再生长！
少些自私心，多些宽容和热爱！不管信仰哪种宗教，这生死问题就变得简单平静。
多么喜爱这些墓地里的美丽雕塑！有一天经济富裕，一定去向雕塑家订制一作品来装饰我的休憩之地！
我印象最深的人生告别的镜头是美国电影《大鱼》（英文片名是Big Fish）里的，天才的蒂
姆•伯顿(Tim Burton)导演的。
影片中的儿子看不上他的推销员爸爸，觉得他一辈子都在编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来填补他平淡无奇的一生。直到爸爸得了重病将不久于人世，儿子才慢慢尝试了解爸爸。影片结尾时儿子终于理解了爸爸的浪漫情怀及对梦想和爱情的执着。
最后，儿子替爸爸想象了他的完美结局：
“你就是故乡河里的那条大鱼，你终于能踏上归途了。你好激动兴奋，你在我们的搀扶下回到那条河边。夕阳西下，风景美极了。你的老朋友们都来跟你告别了，那永远长不大的小姑娘，那巨人，那马戏团的老板，那连体的双胞胎歌手…… 你为能与这些人生梦幻中的老朋友告别而欢欣鼓舞，再见，再见了…… 你滑入水中，顿时化作了那条鱼，自由自在，你在水面上腾空一跃，然后钻入水中，朝着落日的方向游去……”
太美了！完全符合我内心的渴求！蒂姆·伯顿是个鬼才，他把我想要的人生最后一幕完全展现给我看了！他令我热泪盈眶！
我自己想要怎样离开这个世界呢？
我想开个庆祝会吧，来欢庆我圆满地走过这一生。儿时的伙伴们，年轻时的同窗们，恋人们，尤其我的初恋爱人，你们都来吧！来跟我告别，我要对你们说谢谢！还有那些伴我步入生命旺盛期，成熟季节的朋友们，家人们，都来跟我做最后的欢聚。如果我还有力气举起这酒杯，来！干一杯！我的一生太精彩，你们爱护我，帮助我，做得疏忽的地方请别太计较！感谢你们搭起这舞台让我表演得精彩！拥抱我，亲吻我，我的亲人们。有你们相伴这一生，我太幸运！再见了，后会有期！
感谢你们的捧场！让我把戏演得精彩！
讲完最后一句台词，拉上大幕吧。
海霞写于2012年11月，重读校正于2016年10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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