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娜塔雅•施坦碧尔的诗
作者:〖俄〗曼德尔施塔姆
翻译:王家新
朗读:梅朵
她的左腿像钟摆一样一瘸一拐,
以可爱的步态,穿过荒芜的大地,
她已走到那个轻快的女孩,她的朋友,
和几乎与她同龄的年轻男子的前面;
那抓住她的,在拽着她走,
那激励她的残疾,痉挛的自由。
在她急速的跛行中她一定猜测到
是什么在催促,她也一定知道
在空气中来临的,就是春天,
这原始母亲,死亡的跳跃,
一如既往地重新开始。
有些女人天生就属于苦涩的大地,
她们每走一步都会传来一阵哭声;
她们命定要护送死者,并最先
向那些复活者行职业礼。
向她们恳求爱抚是一种罪过,
但要离开她们又超出了一个人的忍受;
今天是天使,明天是墓地蠕虫,
再过一天,只是一个轮廓。
那曾跨出的一步,我们再也不能跨出。
花朵永恒,天空完整。
前面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句承诺
曼德尔施塔姆:(1891—1938),俄罗斯白银时代代表性诗人。1934年因作一首讽刺斯大林的诗而被捕,1938年再次被捕,同年在流放途中神秘死亡。生前出版诗集《石头》《哀歌》《诗》,散文集《时代的喧嚣》和评论集《论诗》。
她们看见了永恒的花朵和完整的天空
文 / 梅朵
二十世纪初的俄国诗人曼德尔施塔姆曾经是一位囚犯,一位写下光辉诗篇的囚犯。他生命的最后几年被流放到西伯利亚,走在“黑色的天鹅绒般的苏维埃的夜晚”,囚禁在寒冷与苦行中。然而在流放的日子里,没有一天他沾满冰冻和灰尘的嘴唇没有唱出黄金般的诗歌,没有一天受鞭笞的手指没有记下天空送进他饥饿胸口的音符。他短暂的四十七岁的生命,给我们留下了永恒的诗篇。
- 我是园丁,也是花朵,并不孤独
- 在这世界的牢狱里。
- 我的温暖,我的呼气,
- 已经出现在永恒的窗玻璃上。
(摘选《我该怎么办,对这给予我的肉体》)
- 只读孩子们的书,
- 只珍视儿童的思维,
- 成年的一切早已消失,
- 从深深的悲哀中起来反抗。
(摘选《只读孩子们的书》)
- 我迷失在渺小的密林里,
- 打开天蓝色的岩洞……
- 我真的是我吗,
- 死亡真的会来吗?
(摘选《心儿为何这般婉转歌唱》)
- 我冻得直哆嗦----
- 我想缄口无言!
- 而黄金在天空舞蹈,
- 命令我歌唱。
(摘选《我冻得直哆嗦》,以上选段为荀红军翻译)
这些诗句真像梦话,寒冷的噩梦中喷出的热乎乎的浪漫与童真,仿佛囹圄的窗口向着天空的歌唱。虽然悲伤却有满满的爱的歌声,让我们感到走在泥泞中的诗人始终渴望着纯净的世界,忧郁的心炽烈地吟咏出一朵朵洁白的莲花。《献给娜塔雅•施坦碧尔的诗》就是这些歌声中的一支。这首诗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知道它就是多年来藏在我心里未能说出的给祖母的话,两位平凡而苦难的母亲。 “有些女人天生就属于苦涩的大地,她们每走一步都会传来一阵哭声” ,祖母在世时,我从没有听到过她们的哭声,然而当她们离去时,我听到了风中传来一瘸一拐钟摆一样的脚步声,永不止息的脚步声像大地的哭泣,在我的心中慢慢回响起来。
我记忆中的祖母,似乎就是不知疲倦的钟摆,在生与死、黑夜与晨光之间永恒地摆动着。她们用一生来承接苦难,验证生命的苦涩。是什么在激励着她们,在急速的跛行中踏出“痉挛的自由”?是什么让她们猜测到空气中来临的,是春天,一如既往地重新开始?是原始母亲,是生命,是大地的颤动和欢愉,是向死亡的大步的跳跃。她们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告别少女的岁月,结婚生子,奉献,爱,如六月的麦子,温柔谦卑。她们却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因为她们的丈夫为了自由的信念,把头放在刀刃之下,抛弃了生命也抛弃了家庭。祖母们成为那个未实现的理想的年轻寡妇,捂着爱人过早流逝的鲜血,拖着幼小的生命在疾风中孤独地前行。
“她们命定要护送死者,并最先向那些复活者行职业礼”,是的,是她们亲手埋葬了丈夫,把冰冷的泥土覆盖在破席包裹、胸口渐渐干涸的躯体上:“我的爱人,我在这里和你分别了,原谅我不能再陪你,但你却永远活在我的心里。请你的在天之魂看顾孩子们,请给我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在昏黄的灯里缝纫、洗衣、为孩子盖上单薄的棉被,把药涂在疼痛的手臂上,为自己默默地疗伤;在黝黑的清晨起身,推板车上坡、羞涩地学着卖菜,她们的脸上流着汗水,汗水是咸的,咸得像猛烈的痉挛的海浪。她们一边走,一边把破碎的梦吞进空空的肚子,把重逢寄托于未来的天堂。失去爱人以后的每一天,仿佛都是一次痛楚的挣扎、付出全部心力的复活。多么漫长的夜,她们接受了黑暗的冰冷,在黎明的黑云中如红日喷薄而出,把寒冷在自己的身上转化为温暖的晨曦,吐在孩子们的嘴里。“向她们恳求爱抚是一种罪过,但要离开她们又超出了一个人的忍受”,多少人挨着她们的体温得以延续生命,是她们,温柔的圣母,义士的寡妇,埋葬了死去的亲人并最先向复活的生命行礼,最先向黎明输入希望的热力。
两位祖母的临终之日,我都没能在身边,但我想像她们的眼睛是明澈的安详的,因为我坚信她们在临终的时刻看见了“花朵永恒,天空完整”的通往天堂的路,泥泞和荆棘已经消失,伤痛和悲苦随风而逝。她们一定看见了自己对爱的承诺穿越了生死,抵达了亡人的灵魂;她们一定为回到爱人的身边喜极而泣。想到这里,我的眼泪止住,心里感到了极大的慰藉。大地上的一切一如既往地重新开始,而这最素朴的公义之心却留在了后人的心里,它安慰着亡者,也赋予生者穿越荒芜大地的勇气。
诗人的生命是微弱的,但他的精神却是强大的,强大到足以对抗整个邪恶。对我来说,曼德尔施塔姆的诗歌不仅属于俄罗斯,也属于全世界,越过广袤的西伯利亚,温暖着千千万万历经苦难而不失赤子之心的中国人。这首诗的译者王家新在《曼德尔施塔姆的一首诗及其翻译》一文中这样写到:“曼德尔施塔姆,已成为诗人的象征,人类精神的某种象征。在此我们不妨回顾布罗斯基对曼德尔施塔姆作为诗人一生的描述:这是一个“为了文明和属于文明”的诗人,这体现在他那“俄国版本的希腊崇拜”中,但在后来,“罗马的主题逐渐取代了希腊和圣经的参照,主要因为诗人越来越身陷于‘诗人与帝国对立’(a poet versus an empire)那样的原型困境”。布罗斯基之所以称“诗人与帝国对立”这一主题为“原型困境”,因为它源自普希金,也源自但丁、奥维德。而二十世纪的俄国历史,再一次选中了曼德尔施塔姆来担当这一诗人的命运!”
《献给娜塔雅•施坦碧尔的诗》是曼德尔施塔姆流亡在沃罗涅日的日子里写就的,在那段贫困、孤独、疾病的时间里,他预知到了自己的死亡,必将被妻子和大地上的女人们埋葬。在活着的时候诗人享受着妻子的爱抚,他知道她是保护他的天使,不仅保护他的肉身,也将保护着他死后的灵魂。诗人去世后,正是妻子娜杰日达深沉的爱和惊人的记忆力,使曼德尔施塔姆的诗稿得到保存整理,让他的诗歌得以复活,让整个俄罗斯对他的才华和命运致以悲哀深切的敬礼。1956年,曼德尔施塔姆于1938年获得的反革命罪名被平反。1977年,一颗由苏联天文学家尼古拉·切尔尼赫发现的微型天体,小行星3461,以曼德尔施塔姆的名字命名。
在西比利亚流放的日子里,诗人常常喃喃吟诵他自己最喜欢的一句诗:“前面只有痛苦,后面也是痛苦,跟我坐一会儿,上帝保佑,跟我坐一会儿。”诗人在痛苦中期待陪伴自己的是什么呢?让他在残忍的迫害和死亡的威胁中写下黄金般文字的是什么呢?正是心中对不灭的完美生命的信念,它叫创造者,叫上帝,也叫自由、美。它是曼德尔施塔姆的天空,也是与他同龄的我祖父的天空。而支撑着他们保护着他们的正是这大地上的女人-----生命的初始,苦涩中的安慰, “地球母腹的永恒震颤”(蒙塔莱)。因为她们,花朵是永恒的,天空是完整的,诗人也是不死的。我们也将扛着他们留下的诗意和对黄金之律的永恒追求,而继续。正如曼德尔施塔姆所说,诗歌是天空的陨石,流落到大地上----
仿佛一块石头从天外陨落,
一行诗,身世不明,被贬黜到此地。
无所哀求,这造物也不可改变。
它只能是这个样子。无人可以评判。
1937,1,20 (王家新译)
梅朵写于2019年10月14日 (本文系原创版权作品,未经授权严禁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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