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琳-寅兮】四妈妈

 四妈妈

文/ 【山琳-寅兮】


常常想起她。每当想起和她在一起的时日时,我的心会禁不住地颤抖一下。所以我就把她放起来,搁置到离我很远的地方,那个我不轻易用心打开的记忆里。然而,她会过来,夹缠在我对往事的纷乱记忆里,轻轻地抚摸我一下,让我顿时因为她留给我的永恒的温暖而泪流满面。

是傍晚时分,妈妈拎了了半袋白面和一瓶香油,带我去她家。我一进屋时,就看见她家当屋一张方桌,方桌的两端摆放着两张床铺,一张是很窄的单人床,紧挨着墙,面朝家门,另一张是不大的双人床,紧挨着屋子的另一端的墙角。我知道她是四妈妈,是我远方的亲戚,平时没有来往。四妈妈很客气地让我和妈妈坐在屋里的双人床的床沿上,给我们沏了茶,妈妈小坐一会儿,就起身说:“小寅,你就和四妈妈住着,妈妈明天要走了。” 四妈妈说:”放心,姑娘在我这里,我好好地喂她,一定让她吃饱。“ 妈妈离开了,说是去农场受教育。爸爸呢,他去哪了?我为什么不知道?

坐在四妈妈的床沿上,不敢动弹,那张床搭的很高,当时我太小,刚上小学二年级,我的双腿只能悬在半空中,两只胳膊僵硬的用手撑在床沿,不记得妈妈是怎么走出屋子的。那天晚上我和四妈妈睡在一起。她让我和她睡一张床。她说那张小床是她小儿子回来时睡的。

睡觉时,四妈妈从床下一大箱子里拉出来一条被子,说今后我就盖那床被子睡觉。她说那是她结婚时婆家给她置办的。我知道爸爸妈妈的结婚被子是大红金丝缎面的,妈妈从来不允许我们孩子盖的。而四妈妈的却是一条蓝中泛有绿光的绸缎被面,上边夹着道道的金色条纹,铺开来看甚是典雅华贵。我看着这么珍贵的被子要我盖,吓地站在地上,不敢上床。四妈妈说:“上来,睡,这就是给你盖的。”

二天醒来,我感觉周身冷的发抖,再一看,我盖的被子里外湿了一大片。我知道自己闯祸的,我把四妈妈结婚的绸缎被子尿湿了,就是那柔软的绸缎面子也湿了。四妈妈不在屋子里,我即害羞有害怕,便一股脑爬起来,穿了衣服,背上小书包就上学去了。

午,放学了,我怕回去见四妈妈。可也没别的地方可以逃,肚子很饿,可以说饿的撑不住了,因为早上什么也没吃,也就只好往她家走。四妈妈住在一老式四合院里。那个四合院坐落在兰州下沟。她的房子是在四合院的大门影壁的后面。文革开始,居委会把那个四合院的影壁拆了,就在大门里开阔空地加盖一间简易平房。目的是建一个水站,让四邻去那里打水。四妈妈就是住在看水站的房子里,靠收水票不用支付房钱。当我走进院门时,我先靠在大门边上。那个院门高大宏实,我靠在跟前,远处几乎是看不见我的。我先悄悄地往里窥视,看看四妈妈是不是在那里,还有是不是已经有很多人来挑水了。

里没人,知道水站还没有开。我记得那天的天气很暖合,太阳照在沿着四妈妈房门的院墙上,在墙的傍边,搭有一条凉衣服的绳子,在绳子上正晒着我昨晚尿湿的那床绸缎被子。阳光里,绸缎被面的金绒丝光闪闪烁烁。我吓坏了,蹲下来,紧紧地靠在大门的脚下,小小的身体来回在门上磨蹭,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好想妈妈,还有爸爸。我幻想他们会突然出现,我羞愧地藏在他们的怀里,他们抱着我,我不害怕了。正当我做着白日梦时,四妈妈的声音响起来了。她亲切地说:“小寅子,你这娃怎么在这里蹲着,放学了,还不赶紧进屋子吃饭?你早上什么也没吃就跑了。我给你准备的午饭在屋里桌上,都快凉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站在我面前,笑容满面。“我,我,我这就去吃饭。“ 我望望她,再说不出什么了,就径直往她的屋里跑去。

她的屋里,就在那个方桌上,我看到一个碗,一双筷子,还有一个小锅,锅的傍边放一扇蒸笼。我急不可耐地坐到桌子前面放着的唯一一个凳子上,拿起了筷子,把碗端起来,心想该怎么吃呢,吃的是什么。这时四妈妈也从外面进来了。她站在我傍边,从我手中把饭碗接过来。说;“我来给你盛饭。你妈妈说你不吃肉,喜欢吃菜。我就给你做了玉米面和白面掺和的搅团,里面包的是白菜。笼里是我早上蒸的白馒头。是想让你带到学校的,结果你早起就跑了。快吃吧,你一定饿坏了。” 我接过她盛给我的满满的一碗搅团,带着汤,有一点儿葱花香油在上面飘着,我咬了一口搅团,一种我从未吃过的美味到了嘴里,碗里的汤也刚好,不烫,暖暖地进了肚子,伴随而来的是一种喜悦和舒服。我下意识地放松了因为紧张而直立的身子。笼里的白馒头也香味扑来,于是我非常腼腆地对四妈妈说:“好香,我爱吃你做的饭。” 说完,我又立刻把头低下来,眼睛不敢看她。四妈妈坐在方桌旁的床沿上,笑笑,又说:“你以后早上起来,要吃饭,吃完饭,我给你梳头,我要把你的两个小辫子梳的光溜溜的,这样你到了学校,同学们才不会欺负你。”我吃惊地抬头看看她,再摸摸我的头发,是没有头绪。妈妈难得在家,一会儿社教一会儿集中受训,爸爸有一天也突然失踪了,我常常是寄人篱下。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去上学。“好的,我不会梳头。” 我喃喃地对四妈妈讲。

这样我开始了和四妈妈一起的生活。关于那床绸缎被子的事儿四妈妈从未和我还有我妈妈提起过。

天以后,我的两个小辫子就像四妈妈讲的,“每天都是梳的光溜溜的”。我也被老师指定为班上的小组长了。有一天晚上睡觉前,我问四妈妈会不会讲故事。我说我喜欢听故事。因为我妈妈给我讲故事。四妈妈听了,就笑着说:”你要听故事,我的故事可多了。“

给我讲一个好吗?“ 我开始敢和她任性一点了。

妈妈开始每天睡前给我讲故事了,或传说,或神话,最让我神往的就是她讲给我的”白姐儿,黑姐儿“了,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她一连讲了好几天,我听的很入神,迫不及待地要知道故事的结尾,所以到了周末的白天我也要她讲。”白姐儿,黑姐儿“其实就是现在每个孩子都知道的”灰姑娘的故事“。只不过四妈妈把灰姑娘变成了黑姐儿,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听来的。那个周末,太阳出来了,暖洋洋的。四妈妈让我坐在院子里的一个凳子上。她一边给我梳头一边继续讲“白姐儿,黑姐儿”的故事,终于故事讲完了,我的小辫子也梳好了。四妈妈就问我,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么日子?” 我问她。

的生日,姑娘,你今天八岁了!“

的?“ ,”我的生日?我妈妈会给我煮一个鸡蛋吃的。“ 我自言自语。妈妈不在,我心里想她了。

女,你进屋看看桌子上是什么。“ 四妈妈笑吟吟地讲。

一下子就跑进了屋子,那个方桌上,放着一个染的红红的煮鸡蛋。我高兴地拿着鸡蛋出来,径直地跑到四妈妈的跟前,依偎着她。这下儿我真的不再感到和她有丝毫的生疏了。四妈妈说:‘快,把鸡蛋吃完。看我给你梳的小辫儿多漂亮,你就像那个”白姐儿里的黑公主了(我小时候有点黑的),一会儿去什字口照相馆照张相。给你的生日留个纪念。“ 我照办了。那张照片我保留至今,上边的我留着她给我梳的光溜溜的两个小辫儿     。我开始依恋起四妈妈了。 我对她跟前跟后的。

妈妈每天都打扫卫生,家里家外被她擦洗的明净光亮。在她家单人床靠的那面墙上,挂有很多照片。多是她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只有一个镜框里放的是她的一张单人照和一张她和她丈夫的结婚照。 我常喜欢盯着那个镜框看。因为镜框里的她实在太美了,她梳着一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双眼皮,两只眼睛大大地非常有神地看着前方,鼻子高耸,嘴角轻轻翘起,善良地微笑着。我会一边看,一边希望自己长大了会像她那样漂亮。四妈妈说那是她十五岁时照的,就是结婚前的留影。在那张她和她丈夫的结婚合影里,我看到她的丈夫是个高大五官俊美的男人,身穿一身白色西装,手拥着她的腰,看着他们,我就会做起白日梦,想象着有一天我也会那么神气。

妈妈讲,四妈妈住的水站的那座四合院以及下沟的整条街的多数四合院都曾经是她丈夫家的产业。她丈夫是我姑父的四弟。所以我们就跟着姑姑家叫她四妈妈。而她的丈夫,也就是四爹,解放后学的是地质专业。和四妈妈结婚后,因为勘探需要,就常去野外。结果在野外勘探时和一个一起勘探的女队员生了感情,继而又发展成了至死不渝的爱情。单位发现了,就命令让他们倆马上分开。他们二人难舍难分,就决定双双卧轨自杀。可是就在约定的时间,那位女队员没有出现。四爹就只好一个人去卧轨了结。可能是在卧轨的那一刹那,四爹犹豫了一下,没有全身卧下去,火车仅轧断了他的一只胳膊。四妈妈始终不知道这段恋情的存在,直到四爹被单位送回家,开除了公职的那天。从此,四爹就被搁置在下沟的一间四合院的耳房里,那个地方离四妈妈住的水站相隔只有十来个四合院。听妈妈说那个耳房是公家允许四爹家继续拥有的不多的几个房产。四爹事发后,拒绝和任何人说话,一直沉默到死。四妈妈自己搬到水站,赚几块钱,以维持生机。每天下午,四妈妈都会做一小筐饭菜,提着送给四爹。我有时候也会跟她一起过去。四爹住的耳房没有窗户, 打开门,里面黑乎乎的,一开始什么也看不见,得等一回,眼睛才可以看见里面。当屋紧靠着墙就是一张单人床,里面什么也没有,除了四爹背对着门在床上躺着。

妈妈一进门,就会轻声地说一声;“死鬼,起来吃饭。“ 离开时,四妈妈会说:”死鬼,别一下吃完,这是两顿的。” 四爹听到四妈妈的声音,就会侧身慢慢起来。有一次我看见四爹用那个轧断的胳膊撑起来的。他在撑起时,我看到了那个还剩的半截煞白的胳膊,我的心咯噔一下。我后来回想起来,才意识到其实火车轧掉的也就是一只手和小胳膊,那他为什么就不再和人讲话了呢?

四妈妈一起的日子过的越来越亲近熟悉而自在起来。    我在班级里交了一个小朋友,她的名字叫赵颖,我记得她的脸非常白嫩。我下午放学了有时会去她家玩一会,而后就回家吃饭。    

天晚上,我正坐在四妈妈的方桌上做作业,我的爸爸和妈妈进来了。 我看见他们,竟然有些生分了。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爸爸妈妈坐了一会儿,说要带我走,我的学校也转好了。我听了一下子大哭起来。我说我不要走,我要和四妈妈呆在一起。妈妈说爸爸被解除了惩治,单位给了他一间房子,我可以和爸爸住在一起了。妈妈每周也可以回去和我们一起过周末的。我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就知道我不想和四妈妈分开。我喜欢我的学校和小朋友。

哭着,停不下来了。

么时候,我是怎么被爸爸妈妈带走的,我已记不清了。我只知道我再也不愿意想起四妈妈,还有和她一起的那个家,以及那个温暖,安逸的小屋。那里我和她每天都在一起,没有分离。

后记

被迫转到新的学校以后,每天下午回家的路上,同学们都会跟着我,一路听我讲故事,或神话,或传说。那个“白姐儿,黑姐儿”的故事,我一直讲到了中学。关于四妈妈,我绝口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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