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缩水的政治“海啸”
号称法国总统大选的第三轮第四轮的立法议会选举终于结束了。现在终于可以开始对这场堪称波澜壮阔,一直变幻莫测到最后一天的选举做初步的总结了。
先最简单地复述一下国民议会第二轮结果:马克隆的共和前进党(以下简称共进党)在577席的国民议会中总共赢得308席,加上结盟的民主联盟,总统多数共350席,占比60.7%。共和党及其盟友共137席,占比23.7%。社会党29席,不屈服法国党17席,共产党10席,国民阵线8席,其它更小党派共31席。弃权率创新高,达57.4%。(第一轮弃权率51.3%。)总统多数派拿到理想的但不是压倒性的绝对多数。奇高的弃权率让其合法性受到一定质疑。
现在再回顾一下两轮选举之间的民意测验结果。多个不同的测验一致认为,共进党将在第二轮中赢得压倒性的多数,具体的议席估计从400席到470席不等。总之都在总议席的三分之二以上。一时间,“海啸”、碾压之类的评价甚嚣尘上。最大的反对党共和党当时被预计的席位只有60-80席。其它的反对党更不值一提。由于之前法国民调的高准确度,选民把这些预测当真,总的的反应似乎非常的直接了当:“马克隆赢太多了。应当予以压缩。”果不其然,在第二轮选举中,这个预期中的“海啸”就下降了好几个级数,一直降到了各方都可以接受的程度。
大家都知道,法兰西第五共和国从来是一个有两个大党的多党制国家。从1958年直到这次选举之前,一直是中左中右两个大党在轮流执政。15届议会中,仅有两次(一次戴高乐1968年,一次希拉克2002年)执政党拥有的议会议席略微超过60%。另外超过50%的也仅有两次。(其中一次是2007年的萨科齐。)其余11届议会的多数党都只有不足一半的相对多数。因此这次马克隆共进党的60.8%的议席,已经算得上是大胜,但并非史无前例,更不是先前预料的碾压式的“海啸”。
以下是法国华文大报《欧洲时报》的相关精彩评论(斜体标识):
首先,这次被比喻为“前进海啸”的选举,是民众长时间厌倦传统政治人物与执政方式,呼唤政坛更新换代的集中爆发。而这种被海啸卷走的政治的核心,就是党争大于政争;精英执政集团变成职业政客集团;小集团利益大于普通民众与国家利益;而扯皮大于决策、毫无效率可言、行政机器锈死、社会阶层固化、劳资矛盾加剧则是这种政治的直接恶果,法国民众已忍无可忍。这是为什么此次选举,只要贴上“前进”标签的候选人,即使不为选民所熟悉,仍大面积被追捧的原因。
第二,马克龙“去意识形态”化“初心”,得到广泛的呼应。马克龙“建党”之初,即强调不左不右的“务实主义”,当时,颇受“传统政治”的嘲笑。舆论也疑惑,没有“政治正确”的政党,如何在法国这个政治标签满天飞的语境存活。但是,从年轻精英人群追捧“前进”,非职业政客看好“前进”的一刻,法国政坛的“变天”式“革命”,已经在悄悄酝酿。
随马克龙第一波改革措施的曝光(取消特权改革、居住税均贫富改革、退休人人平等改革、失业人人平等改革、松绑劳工市场改革等等),这一特质继续得到加强。马克龙最先要做的改革,非左非右,既左亦右,对四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拨乱反正,对必须的改革滞后的追赶,对常情常理的回归,实际上大于基于意识形态的考量,惟其如此,改革思想务实、朴实与切中时弊,才易为普通百姓所理解与接受。
第三,马克龙旋风吹散了各种极端主义、保护主义、疑欧主义与封闭主义,他的“开放”姿态(无论对气候、外交、移民还是经济都是如此),重新建立了民众对法国还有希望的信心。这是为什么法国民众坚定地给予马克龙“压倒性多数”,从而形成议会将为马克龙改革保驾护航的态势。
此次选举所展现的开放姿态,还表现在他大胆启用所谓没有政治经验的社会贤达、年轻人、女性候选人与移民候选人。而华裔候选人陈文雄领先进入第二轮的“奇迹”,也应归功于这一“开放”。众所周知,各个党派,包括长时间执政的左右两党,尽管在各种涉华场合均盛赞“华人对法国的贡献”,但基本是“光说不练”,面对国会议员这顶“乌纱”,没有人把一位华裔放在该党“首席候选人”。马克龙的开放与“举贤”,将使法国本土出现首位华裔国会议员。这在法国华裔参政史上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
这些评论,整体而言,本人都觉得十分精到,予以赞同。但笔者还是想补充一些有所保留的观感。不过既然“海啸”已经明显缩水,本人的评论的分寸也已经做相应调整。
二、关于体制问题
我们先来讨论政治体制问题:
第一、马克隆还不是拿破仑,也不是戴高乐,他并没有军方背景,并不是战争英雄。他的本钱不能与前两位相提并论,他不可能像那两位那么强势。他真的像是一株一年成长起来的泡桐树。当前路有碰撞发生时,他并不可能有那两位伟人那样可以巍然不动的自身重量。
第二、共进党成长太快,难免“木质疏松”
这种一年中就长成的参天大树难免木质疏松的天然病。大批新科议员年轻(最小24岁)、半数为女性,半数为未曾在政府体系中工作过的“素人”。这些议员中,还有大学生和失业者的代表。这种过于充分的代表性,表现了一种十分高尚的价值观或者说情怀,但很可能并经不起现实的考验。为一个国家管理法律,不是儿戏,有大量的卷宗需要审阅,需要大量的专业知识。仅凭出身和地域的本能,未必能处理好这些事。以前的议员几乎各个久经政坛考验,各个出口成章,口若悬河。现在的新科议员恐怕很多不是这样。
第三、关于议会斗争的“黄金比例”
一个理想的西方议会,执政党与反对党的理想比例,也应当符合那个著名的黄金法则,就是0.618法。(比如一张A4纸的长宽比例,就是1:0.618。只有这个比例的长方纸张,在对折以后,依然可以保持1:0.618的长宽比例,仅是面积少了一半。)执政党优势太小,当然会影响效率。但优势太大,自然就容易失去监督。事实上,仅被期待了几天的“海啸”并未发生。这回的选举结果符合黄金法则。应当可以预期比较好的议会互动。
不过保存尚且完好的共和党和几近彻底崩盘的社会党内现在都面临是“与总统多数充分合作”还是“只当反对党”的路线斗争。这两种方式当然是各有利弊。简单地说,就是前者可能对处理国事更有利,而后者可能对保留党的机体完整更有益。如果达不成内部妥协,这两个党就可能还要分裂。几天之内,这个斗争的初步结果就应当会呈现出来。
那些已经加入政府的非共进党员的身份问题,应当也会进一步明确化。想来,既然总统多数并非碾压式,马克隆不至于强求他们同时选择保留内阁职务和脱离原党参加共进党。
就在本周二,21号,马克隆的总统多数出现了第一个重大裂痕。前进党的头号结盟者民主运动(Modem)的主席贝鲁因被该党的欧盟议会“空饷门”牵连,为自清而退出政府。笔者感觉,马克隆的处理还算有章法。希望以后遇事都能如此应对有节。
第四、关于共进党的“一个领袖”
现在的共进党,虽然还不至于一党独大,却还是只有一个领袖。(须知当年中共取得中国政权,还有28年的奋斗历史,还有毛刘周朱陈林邓等领袖群体。)马克隆的一切来得太快,他个人的影响力也太大。比如那些大批的新科议员,仅靠马克隆光环当选,自己并无实力/势力。这对马克隆指挥操控议会,当然极为有利。但如果马克隆不是神人/圣人,有什么举措失当,指望他那个近乎御用的议会党团来帮他把关纠偏,恐怕就会难度大了一点。
法国执过政的左右两个大党可不是这样。他们都有很长的,复杂的分分合合的历史,它们从来都是党内有派。团结度是差点,但也保证了党的路线不会走极端。相反几个极端党派常有一言九鼎的领袖。比如资格很老的国民阵线的父女勒庞。比如新进的不屈法国的梅朗雄。
三、关于实质问题
我们现在来讨论国家局势的实质问题:
法国现在面临的结构性困境比起当时与整个欧洲的封建势力作战的拿破仑当有不及,但比起1958年的戴高乐,一定还有过之。因为戴高乐当时面临的仅是阿尔及利亚独立和政府执政力不足两个大问题。可以和今天比拟的经济问题是没有的。1958年,法国还处于“光荣的三十年”的鼎盛期。下面要提到的诸大难题当时基本都没有。
法国今天面临的第一难题是法国乃至整个西方数十年积累起来的七高:高工资、高福利、高物价、高税收、高债务、高劳动力成本、高失业率。其中前两高是他们必须捍卫的成果,后五高则是代价。这些问题如果不说是病入膏肓,也显然是深入肺腑,绝不是轻易就可以解决的。
比如,现今政府的第一要务,迫在眉睫的劳工法改革,绝对必须经历9月份就会开始的街头第三院极左派示威的考验。这个考验相信他抗得过去。相关的改革还有很多,效果也相信会有。但是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善后面那五高沉珂,那就还要观察,甚至不要期待太高了。
第二、除了经济改革,马克隆在社会公平方向也在着力。比如他要取消80%的家庭的居住税。这种两方使力的方式,搞得好当然是相得益彰。搞得不好就会互相抵消影响力。具体效果,当然也只能是有待观察。
第三、关于西方文明的主轴,大西洋联盟,那是美国在主导。特朗普要拆掉一部分,似乎德国/法国,默克尔/马克隆,都是不可能担得起力挽这个狂澜的差事。马克隆的対俄政策也大体中规中矩,不会与俄国结盟,也不会激化与俄国的矛盾。
第四、法国乃至整个西方面临的东方/中国(经济)崛起,马克隆的法国乃至整个欧洲似乎准备顺应而不是抗拒。中/法或欧洲/东亚之间应当不会有对抗性的冲突前景。对此本人当然感到欣慰。但是,他显然并无能力阻遏中国/东方的继续崛起。
第五、对伊斯兰(中东)世界人口/宗教输出的大局面,马克隆似乎没有什么大格局的应对方略。他打算认真应对的似乎只是这个大局面上面开出的恐怖主义这朵最毒的花。这是标准的扬汤止沸。因为无论你摘去多少朵毒花,新的毒花还会冒出来。哪怕是把IS灭掉之后,这个大局面也难有根本好转。法国的治安危机也有类似的背景,它是一部分移民无法在法国安居乐业的结果。而无法安居乐业的原因就复杂了。这里无法细说。法国的移民危机,是治安危机和恐怖主义危机的深刻背景。在这个方面,似乎马克隆并未有足够深刻的认识。
第六、特朗普上台,是对美国的意识形态危机,“政治正确”的泛滥成灾的一个巨大回应。在这个方面,马克隆主义似乎太过的“正确”。他似乎要捍卫一切现行的主流意识形态,(包括所有的“政治正确”。)并不打算做任何重大的修正。在笔者看来,他还是过于的“白左”。如果这些政治正确真的都长期可行,他就没错。如果这些“政治正确”真的隐含着大量的危机,那他就没有面对,自然也不会解决这些隐含的危机。
这些过于僵硬的“政治正确”,并不只有国家/民族/文明认同(Identity)一个方面。关于个人自由/享乐/责任/家庭/生育子女/赡养老人/性/毒/赌等一系列方面,都有两条意识形态路线的争执。在这几乎所有的方面,马克隆的左派根子都似乎太深。
上任总统奥朗德一直高举这些意识形态旗帜,但这回社会党一败涂地。这应当是这些价值观显有重大纰漏的一个铁证。
太多的“政治正确”无法言说,是西方陷入危机困境的一个深刻原因。马克隆在这些遍布的意识形态地雷之间似乎游刃有余。但笔者怀疑这种“游刃有余”否真实。
第七、在以人工智能/大数据/机器学习为核心的数字革命中,美国和中国双领风骚。世界的大数据就分两个世界,落在两拨人手中。中国的属于BAT(百度、阿里、腾讯),中国以外的属于美国(Google、Twitter、Facebook、Amason、Appel)。欧洲没戏。在这场决定未来谁是领袖的大战中,甚至最优秀的欧洲国家德国,都没有可观的成绩。马克隆的法国能如何?
第八、马克隆在法国积重难返的政治生活道德化方向有认真的打算。对此本人乐观其成。
最后,关于欧盟,本人也支持他的在维持欧盟的前提下力图改革的大方向。但欧盟能否长期维持下去,本人心中也没有底数。
总括起来,其实已经错失的菲勇路线在经济、移民和意识形态三个可以行动的主要方面,都有更周全的计划。可能稍有过右,但比马克隆的主要是经济改革的单打一,应当更能治本。可惜这个修改路线的最好时机因“空饷门”而错失。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吃。
四、关于“克里斯马”问题
下面开始解释本文标题中出现的“克里斯马(charisma)”一词。这是一个专用的外来政治学术语,最贴切的中文译文是(政治)魅力,或领袖气质。这个词的确切意义我们这一代的中国人不难理解,因为我们就是从那种时代活过来的,毛泽东和邓小平就是两位有克里斯马的大人物。
法国历史上最具克里斯马的人物无疑是拿破仑。当代法国史上有公认克里斯马的政治人物只有戴高乐一位。其他一段时间有过克里斯马,但未能持续到底的可以说还有好几位,比如密特朗,希拉里,甚至萨科齐。现在就说马克隆拥有克里斯马的确为时过早。从立法选举第二轮选举的结果来看,法国人也并没有孤注一掷,把一切希望都放到马克隆一个人身上。
笔者在这里提到“克里斯马”,就要想提醒大家,拥有克里斯马的历史人物可不是都是造福人类的大英雄,比如华盛顿、罗斯福。他们也可以是大魔鬼或功过相参或难以评判。比如希特勒、墨索里尼,比如列宁、斯大林,比如萨达姆、卡扎菲。这种人物的出现都有必须的历史条件,就是一个国家/民族遇到了极大的困境,按照常规办法无法解决,于是众望就会汇聚到该国家/民族在当时拥有的最优秀的一个人物身上,希望他为国家民族找到出路,领大家走出困境。(比如《圣经》人物带领犹太人出埃及摆脱法老奴役的摩西。)1958年,为解决阿尔及利亚独立危机,戴高乐出场建立第五共和国是一个标准的实例。中国的邓小平主持改革开放是与我们最切身的又一例。 但绝不要指望一个国家/民族需要时这种人物就一定会出现。(比如南斯拉夫解体时,就并无这样的人物出现。)在需要时有没有这样的人物出现,可能就是一个国家/民族的宿命/底蕴的体现。 )就是有这样的人物出现,他也未必就可以完成应该完成的历史任务。(比如叶利钦,比如还在进行时的特朗普。)把希望过多地集聚到个人身上,指望强人救国,这是一种巨大的无奈,巨大的赌注。不是一定就能赢的。
现在的法兰西是不是又面临了这样的难关,可能还有不同的说法。现在或将来的马克隆会不会有克里斯马,这个克里斯马能不能真正成功,都还无法定论。但马克隆已经拥有了一个足够强大的议会多数,至少就制度层面而言,他可以去进行他认为正确的全面改革了。
五、总结
马克隆现在是法国人历经艰难之后找出来的准救世主,虽然这个准救世主有些嫩。这个准救世主能不能真正救法国现在还不好说。但害怕他得不到议会多数而施政限于“空转”的忧虑已经成为过去式。他已经得到了必要的权柄,他会努力去大展宏图。如果法国病/欧洲病是可治之症,那他就已经拥有了几乎最好的政治条件来治愈,至少是明显改善之。如果他依然治不好甚至无法明显改善法国病/欧洲病,那就只能寄望于更猛烈的手段,比如下一次找出一位真正的强人/救世主,赋予他一个正直的“海啸”?或者,这里已经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
在今天,笔者实在还是期待他能够大展宏图。因为法国是西方大国,地位很重要,很关键。如果法国的大局面能有明显好转,和德国联手,就可以把欧盟的衰颓之势给稳住。如果欧盟稳住了,而特朗普又没有把美国搞出大纰漏,西方整体下行的势头也就可能稳住。整个世界的大变局就可以往后推上那么一二十年了。
中国先圣孟子云:“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这回,的确天有大任降于马克隆,但却并没有“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那个“必”字没有兑现。没有这些历练的准救星马克隆,能否完成世人对他的期许,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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