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27日法国母亲节旧文重发
一: 阿姨母亲
“唱只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的优美旋律伴随了我整个童年。等鹦鹉学舌了好多年,才渐渐明白母亲就是指妈妈,党就是指共产党。但怎么能把党比着妈妈又让我犯了糊涂。妈妈就是那个在我晚上睡觉前天天来亲我一下的长着一双小脚的 “外婆妈妈”以及那个两三天才来亲我一下的漂亮的 “阿姨妈妈”,但“党”从来没有亲过我,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党, 我总是越想越糊涂。好多年以后,那个“唱只山歌给党听”的小孩漂洋过海远离母亲,终于在异国他乡才对“母亲”一词的深刻内涵有了更深刻的领悟。原来“母亲”既可以以梳着长辫子的漂亮阿姨的身姿出现,又可以以拄着拐杖的慈祥的外婆面孔出现,还可以以祖国亲切的身影出现。“母亲”一个多么动人的字眼!“母亲”是慈爱,是温柔,是奉献,是养育。
母亲是一位小工商业主的掌上明珠,漂亮活跃任性,十几岁的小小年龄就偷跑出家参加革命,其实更准确地说,是唱歌跳舞跳进了土改文工团。母亲扮演白毛女,一个乡下旧私塾先生的儿子扮演黄寺仁的狗腿子,王大春疏忽大意,结果黄寺仁的狗腿子略施小计就把白毛女的心偷跑了。后来听母亲讲,狗腿子的小计很简单,其实就是在她面前说了几句南腔北调的普通话,然后讲一堆革命大道理,并最后自我推荐做白毛女的入团介绍人。狗腿子家住农村,兄弟姐妹一大堆,纯属困难户。母亲家人坚决反对。白毛女高举自由恋爱的大旗对封建等级观念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最终斗争胜利。结果狗腿子在白毛女十八岁的时候背着一个破铺盖卷洋洋得意地闯进了白毛女家门。
尽管狗腿子是共和国最早的一批共青团书记,但毕竟是旧私塾子弟,摆脱不了满脑子的封建传宗接代观念。在他闯进家门后,尽管白毛女与封建夫权以及传宗接代思想进行了最顽强的斗争,但巾帼英雄毕竟敌不过张牙舞爪的狗腿子和狗腿子的军师,结果在斗争和反斗争的过程中接二连三地“斗”出了两个小白毛女和两个小狗腿子。在母亲被小白毛女和小狗腿子们围追堵截的时候,父亲却得意地对他的白毛女说那是四个革命后代。当第一个小白毛女哇哇落地之时,漂亮的妈妈才十九岁。两年后一个小狗腿子又汪汪落地了,据母亲说那就是我。我的出生让满脑子男尊女卑的狗腿子乐坏了,可好景不长。也许是我在娘的肚子里就接受了母亲的反封建思想,所以我在三岁半之前一直拒绝叫狗腿子一声爸爸。父亲一怒之下就把我打入冷宫。据妈妈说她因此特别疼我。
那是个如火如荼的革命狂热年代, 勇敢的母亲抓革命促生产两不误。在单位母亲既要上夜班,又要批右,然后还要造资产阶级当权派的反。母亲也决忘不了在家中当面讨伐狗腿子的封建夫权思想以及用书信批判那躲在封建老巢中为狗腿子出谋划策的狗头军师。当然也要当仁不让地扮演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中的沙奶奶。批林比孔运动终于来临,家中的“孔老二”和老巢的“老孔老二”垂头丧气,俯首称臣,母亲兴高采烈,扬眉吐气,兴奋之至犹如当年登台演出白毛女时听到贫下中农的热烈掌声。
在那个革命斗志昂扬的岁月里,母亲这个国家干部狠斗“私”字一闪念,先国家后小家,风里来,雨里去,结果母亲的身影在我童年的记忆是那样模糊。但我仍依稀记得母亲扎着两个长长的大辫子,身材修长,脸蛋漂亮,身上总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声音如铃儿响叮当。我也模糊记得我想妈想得厉害,所以每次在大街上见到一位扎着长辫子的漂亮阿姨时就在后面拼命喊着妈妈并穷追不舍。每遇到这样的情况,另一个拄着拐杖的小脚母亲就会在我身后远远地追赶着我,并喘着气叫道:“等等!晨晨,不要乱跑!”。
二 : 外婆母亲
她就是我的“外婆母亲”。外婆母亲正慈祥地微笑着,拄着拐杖,从我三十多年前的记忆里蹒跚走向我的笔下。据母亲讲,外婆共养育了三男两女。我母亲是她的最宠爱的么女。五十年代初,政府搞公私合营,爷爷和外婆一下就从工商业小业主变成了合营公司的职员。爷爷不久撒手人世,三年自然灾害先后夺走了她的三个儿子,这样外婆就在老家沦为孤零零的老人。在 “白毛女”被小白毛女和小狗腿子团团围困的时候,外婆就辞职来到我们家解救她的么女并开始了外婆母亲的生涯。六十年代政治发热,革命干部要革命,革命后代遭冷落。不革命的外婆母亲心甘情愿地沦落为孙儿孙女的母亲。如果母亲对儿女们是火,火热地亲热完一圈后,就风风火火不见踪影,那么外婆母亲对她的小儿女们就是水,永远那样温柔,恬静,忠实地陪伴他们,为他们解除爱的饥渴。
依稀记得外婆母亲每天都早早起床,为我们做饭,烧热水,等我们醒来就又照顾我们洗脸,漱口,吃饭。白天她总要挪动三寸金莲,牵引着我们象蜗牛一样蹓达,时不时会在小商小贩前面停步,喘口气后她总会颤巍着从对襟子衣服的口袋里一点一点地取出零钱递给商贩。“香香”封住了垂涎欲滴的小嘴, 小脸上绽开的笑花是她最大的安慰。当然外婆母亲也对其他孙儿孙女牵肠挂肚。据母亲讲,外婆母亲的三儿子和儿媳妇在大跃进后的灾荒年中忽然双双离开人世,并留下了一个孤苦伶仃的幼儿。外婆母亲硬是拄着拐杖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完了三百多里路程,最终在老家乡下的山洞里找到了孙子, 并又花了两个月时间把他牵回城。
多年后我才知道,外婆母亲把她离开合营公司时所得的离职费全部用在了她的幼儿幼女身上。好多年里外婆母亲是半夜的守更人,是早起的厨娘,是缝衣制鞋的能工巧匠,是护花的园丁,是忠心耿耿的“童”伴,是善良和勤劳的完美化身,是名副其实的伟大母亲。其实在那火热的革命年代里,外婆母亲早已成为幼儿幼女心中的另一颗红太阳。因为在父母全身投入革命工作的时候,是她用其慈爱温暖了童年的心,是她用其菩萨般的慈善潜移默化地影响幼儿幼女的思想,让他们与人为善,爱心常在,让他们给所有人,包括那些“地富反坏右”邻居送去了天使般的微笑,是她让“冷宫中”的我在其灿烂阳光下的照耀下走过幸福的童年。
有一天,不幸红太阳落坡了。我后来才知道这叫“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晚上母亲伤心的哭述使我终于明白了外婆母亲为何匆匆而别的原因。家中经济的拮据使年迈并得了肺气肿的外婆妈妈不仅没有得到任何“香香”营养,而且未得到及时的治疗。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我透过窗户似乎看见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从天上飘下来,但飘落在地上的却是一张一张的大团结,我欣喜若狂冲出门外,爬在地上捡啊捡啊,捡那捡不完的钱。正当我乐滋滋地把一大抱钱交给外婆母亲的时候,我忽然从梦中惊醒。我伤心地哭了,泪水浸透了枕头。第二天早上,我忽然意识到生活中不仅有阳光,也有黑夜;不仅有温暖,也有寒冷;不仅有欢乐,也有痛苦;不仅有爱,也有恨; 不仅有欢聚, 也有分离。在那一夜之间我告别了童年。
三: 母亲的音乐会和高尔夫球场
家中的外婆离去后,落在母亲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母亲擦干眼泪,披星戴月地苦练本领,很快就掌握了做饭缝衣理发等十八般武艺,接了不革命的外婆母亲的班, 并坦然自若地用歌声去笑迎生活中的艰难困苦,为孩子们谱写并演奏出爱的乐章
晚上母亲下班进门前会让她的自行车发出悦耳的铃铃声,那是她晚间音乐会的序曲。序曲结束,妈妈会进屋与孩子们再亲热一番,然后就系好围裙,窜进厨房,驱赶出三流厨师爸爸。一会儿,厨房里就响起一阵阵丁零当啷的锅碗瓢盆打击乐声,妈妈敲击出的声音更强,节奏更快,和谐地配合着她口中唱出的咿咿啊啊唔唔声。香味伴随着打击乐旋律与歌声从厨房里溢出,让孩子们心醉,让小嘴垂涎欲滴。小听众中总有一个会忍不住敲门,眼巴巴地张嘴望着又唱又奏的表演者,妈妈就会把案板上切好的音乐字符“肥大片”提前送到他或她的嘴里,让其一“尝”为快。千盼万盼始出来,母亲终于谢幕露面,径直端出香喷喷的“哆来咪发嗦啦西朵”。小听众们奋不顾身冲上首席,狼吞虎咽地把桌上的精品扫荡一空。“让你们一日三餐,九碗饭”,母亲一边哼着“沙家浜”,一边欣慰地观赏着饿鬼们你争我抢地享用自己的杰作。妈妈和爸爸然后就坐到桌边打扫杯盘狼藉的战场,最后再溜进厨房,在哗啦啦的水声伴奏下表演 “双簧”。
双簧一结束,妈妈就会把小听众们叫到身边,清清嗓子就开始说唱晚会。妈妈有副天然的金嗓子,她歌声清脆,嘹亮,如铃儿响叮当。“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年来到”,妈妈的歌声把孩子们带到歌剧白毛女中;“数九那个寒风下大雪,鬼子兵来了,整一个团”,妈妈象勇敢的刘胡兰那么唱着;“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述苦把冤申”,妈妈让我们忆苦思甜;“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为什么旁边没有一丝云彩”,妈妈一往情深地唱着“敖包相会”,象似在述说她自由恋爱的故事。妈妈的歌声娓娓动听,余音缭绕,让小听众们如痴如醉。间或,妈妈会让歌声停息,动情讲述梁山泊与祝英台的故事。在不知不觉中,妈妈的歌声和故事伴随着小听众们坠入梦乡。我梦到刘胡兰,想象着做一个象她那样的小英雄;我梦见梁山泊与祝英台,发誓也要忠贞不渝;我梦见白毛女妈妈正被狗腿子抢走,心里愤愤不平。
夜半三更,孩子们时不时会从梦中惊醒,听到轻微的嘟嘟声和妈妈的喃喃自语声。原来母亲又在与一台旧缝纫机挑灯夜战,合奏“三更小夜曲”,那灯影下晃动的身影犹如小夜曲的总指挥。早晨醒来,糊涂的小夜曲听众们会在衣柜里惊奇地发现,那三十年后才流行的乞丐装被补丁打扮得漂漂亮亮,那二十年后才时髦的紧身衣裤被加接得宽松自如。当然在过年过节的早上还会发现梦想已久的新衣服向自己频频招手。最让我终身难忘的是,有一天醒来,我发现在我的裤子上多了一个特大号裤袋,原来那又是母亲挑灯夜战的成果,母亲说那是让我用来装外语单词本。她当时哪能料到,那灯下缝上的裤袋最终把儿子送到万里之外。现在她后悔莫及。
星期天,妈妈命令脏鬼们统统把“鬼皮”拨下来。然后把“皮”摊在洗衣台上,刷啊刷啊,洗啊洗啊,唱啊唱啊,为小听众们表演那周而复始的“洗衣曲”。当然,“洗衣曲”一结束,妈妈又要协助姐妹们表演“洗头歌”,然后还要为儿子们演唱“大刀进行曲”。妈妈一旦发现鬼脑袋上杂草丛生,就拿出推子剪刀之类的武器,一边哼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一边在鬼头上动武,杂草一败涂地,露出英国式平整的草地,既漂亮又精神。
在我们告别外婆母亲后,母亲从革命狂热中回到了我们身边,挑起了养育四个革命后代的重任,并成功地把我们抚养成人。
当然长大成人的我们在母亲眼里永远是需要呵护的小孩. 好多年后,父母来欧洲探望自己的儿子。性格开朗的母亲一见假洋鬼子大脑袋上的一方乱草有自由化倾向,就立刻哼起“抗战曲”, 嚷着要清理阶级队伍中的杂草。我勇敢地把头交给了母亲。第二天上班,老外同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头并打趣道:“平整的英国草坪上怎么忽然多了一个坑?莫不是用来打高尔夫?”。我认真解释道:“为了儿女,我母亲什么都学过,无活不会,当然包括理发,并且技术高明。只可惜她好久不见国外的儿子,爱子心切,一使劲就推了个坑”。同事们羡慕不已,并马上补充道:“你母亲真了不起!瞧,坑以外的地方推得多么平整!你那头比高尔夫球场还酷!”。
四、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
现在母亲退休在家好几年了,自己也已光荣升级为县团级奶奶和外婆母亲,但她似乎比以前干革命时还要忙。前几天还在外地的二女家照看外孙女,昨天又跑回当地的老大家监督外孙,下个星期她又要启程去给那些从农村出来并在远方城市里打工受气且文化水平不高的侄儿侄女们 “两肋插刀”。不过,母亲今天甚至比国家领导人还忙。可不,我刚才打电话回家想与母亲核实本文中狗腿子追白毛女的历史事实,可母亲忙得连电话都没时间接。原来她正在"一心四用",手正忙着给国外的小孙儿缝衣服,眼正忙着跟踪电视屏幕里的中东战争,嘴正忙着痛斥美国战争贩子,脑正忙着考虑怎样代表爱好和平的中国人民给布什写封抗议信!
啊!我那永远忙忙碌碌不知疲倦的母亲!在我的眼中,母亲是百灵鸟,她总是把欢乐和歌声带给大地;母亲是骄傲的孔雀,她总是向人间展示最美好的东西,并且“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让我不得开心颜”;母亲是喜鹊,她总喜欢唧唧喳喳传播儿女们的好消息,可不,四年前母亲一下飞机住进旅馆,服务员们就全都知道她老人家有福气并刚从海外探儿归来,结果她寄存的行李不翼而飞;母亲是马,她总是马不停蹄并总是马到成功;母亲是牛,她“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并且永远在奉献;母亲是猴,她“金猴奋起千均棒,粪土当年万户候”,敢于对任何权贵,任何邪恶势力和丑恶现象挑战, 哪怕对方是世界第一超级大国的总统;母亲是一个最彻底的革命者,即不当官也不入党,但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她信奉:“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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