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羽菲
中秋刚过,天气开始变得反复无常起来,秋天的凉意渐渐席卷村落,晨雾冰冷刺骨,笼罩着我们的小院,还有屋舍对面的山坡,门前偶尔驶过的车辆,车灯也成了一晃而过的浑黄圆球,朦朦胧胧的。
我不禁感叹,深秋原来早已悄然而至。然而,待到浓雾散尽,午后的阳光开始热辣起来,气温也骤然上升,阳光下,似乎又有了夏日的恍惚感。
我们所居住的地方,位于法国西南部波尔多地区,临近多尔多涅河的一个600人的村落,这里的秋季温差极大,几度到二十度交替出现,如此多变的气候,取暖是个难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打算开始燃烧壁炉,按需点火。
利用壁炉烧柴取暖是一种老式的取暖方式,然而法国老房子特别多,很多壁炉依然被完好地保存了下来。以前在巴黎读书,工作,壁炉虽然常见,但多数都只是保留了外观作为装饰而已,通风口早已被封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水暖和电暖。
站在蒙马特高地上俯瞰巴黎时,屋顶上那一排排高低错落有致的旧式烟囱,带着老巴黎的味道,定格在全世界游客的照片中,这数不尽的圆柱子,如今成为了鸟儿鸽子欢快嬉戏的场所。
乡居的生活,燃烧壁炉却是件寻常事,即使在生活已经异常发达的时代,家家户户都还保留着这个源自久远时代的取暖之物。
壁炉的炉身常为方形或三角形,用石头或砖砌成,上方中空,连接到屋顶的烟囱上。壁炉上方设有开关装置,壁炉不燃着时,可以关上通风口,以避免屋里的暖气散失,冷风倒灌。设计精巧的壁炉上方还会有两个暖气出口,因为热气是上升的,有很大一部分会随着通风口和烟囱散失到屋外去,暖气出口的设计,是为了让上升的热气重新回流到屋内,增强取暖效果。
壁炉约1.5米高处,设有一个平台,用于摆设装饰的物件,山中多为木制壁炉台,城市中多是石头的,皇宫及贵族府邸用的则是大理石,好看的斑纹,光洁的台面,尽显奢华。如凡尔赛宫,枫丹白露宫,以及波尔多地区列级名庄都是采用此类大理石壁炉台,上面摆着精美的台钟,墙上挂着油画。
对于炉火的记忆,源于孩提时代,最初是妈妈做饭的灶台。我从小随父母居住在他们工作的乡镇中学——龙潭中学。校园很大,老师们除了授课,还需要种菜,养些家禽来补贴家用,自产的禽类,蔬菜可以自给自足。小学二年级以前,我们都住在平房里。两岁开始,妈妈在天井洗菜,灶台做饭,我都会乖乖地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看,自己玩。干树叶点火,逐渐加上劈好的小柴,之后添上粗一些的木柴,灶炉就燃了起来。妈妈做饭的间隙,会偶尔给我递一些好吃的东西,几个烤花生,一块刚煎好的鸡蛋,一片肉……炉火,自然而然地与好吃的东西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小学一年级,我喜欢跟邻居家大我三岁的姐姐一起玩,跟着她收集枯叶,给父母引火。校园有山,路边多树,以尤加利和相思树为主。我们用耙子将干枯的树叶聚拢,一人撑袋,一人往里装叶子,两人搭配,很快便收集够两大袋的干树叶,一人一袋拿回家,可供家里一周的点火之用。父母夸我勤快懂事,我也乐意为父母分担力所能及的家务。后来,家里改用煤气,我却依然喜欢帮着邻居的姐姐一起收集干叶,陪她做饭,看着柴火在炉灶里燃起跳动的火焰,让我感觉到一种绚烂的快乐。
如今,家里的后院有一棵巨型的橡树,主干粗壮,成人都无法怀抱,秋季到来时,院子里落满了枯枝和橡树叶。这种散发着橡木香气的叶子呈椭圆形,边缘上有波纹,特别易燃,是极好的火引子。
晴朗之日,带上五岁的小女儿,我们穿上塑胶长靴,带上手套,将散落在地上的枯黄落叶以及干燥易折的枯枝聚拢,收入袋中,带回家里,为燃烧壁炉引火,顺便将院子的草地清理干净,真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每年秋季,院子里的树木都需要修枝,两棵紫叶的李子树,一棵苹果树,一株樱桃,两棵枝叶茂密的无花果,几棵经过春夏两季疯长的月桂,以及庭院外围枯死或过密的树木,会被伐剪枝叶,伐下的部分安放在后院的一角,等待干透后,木桩锯成30厘米左右的树段,码在篱笆边上,其他的细枝叶也整理成段,分类堆砌在院子边上,方便之后取用。
父母家中很早便开始使用煤气,我其实并没有机会实际操作过点炉子,但从小的耳濡目染,使我做起这件事来轻车熟路。枯枝条架起,底下留出空隙,放入一把燃着的橡树叶,火一下子窜起来,燃着了架在上面的小树枝,等小树枝烧旺,再往上添一把粗细夹杂的树枝,之后是更大的木块。一个结实的木桩可以燃烧两三个小时,火烧好后,在壁炉外围放上黑色的金属网板,护着壁炉里的柴火,以防火星溅出。
暖洋洋的气流通过网板,以及壁炉上方的通风口溢出,烤得人身上暖暖的,冻僵的身体也慢慢舒展开来了。我特别喜欢躺在壁炉旁边的沙发上,翻几页书,或是观望着跳动的火焰,惬意十足。
喜欢看大人生火是孩子的天性,每次燃壁炉。孩子们都会凑过来,企图帮上点忙,之后看着燃烧的火焰,在比划动物的样子,一会儿火焰摆动像兔子,一会儿像小狗,极尽想象。火总能给予人温暖和热闹。
每每圣诞将至之时,是孩子们的快乐时光,在壁炉边上装饰上圣诞树,是十二月初的重要活动。五颜六色闪闪发亮的小球小星星装饰,树林里拾来的松果,喷上金粉银粉,彩色丝带,小彩灯,还有孩子们学校拿回来的手工饰品,经过一下午的精心装饰,一棵洋溢着圣诞气息的圣诞树正式装点完毕。等待接收圣诞老人礼物的大红圣诞袜挂在壁炉上方的墙上,暖暖的炉火燃起,就可以开始期待圣诞节的来临了。一个完美的圣诞节,一定需要燃起温暖的炉火,才能烘托出最佳的气氛。
壁炉的火焰妖娆多姿,给人以温暖,团圆,归宿之感。除此以外,炉火总与食物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也许是来自我们远古祖先的基因,围炉而坐,烤点什么来吃吃总是好的。
小时候随父母所居住的平房,中间有天井,瓦屋顶和墙之间有缝隙,南方无暖气,冬季湿冷的空气加上瓦缝墙缝灌进来的北风,冰冻入骨。这时,父母用破旧的搪瓷脸盆,装上木碳,点燃炭盆,一家人围坐,驱赶寒意,冻僵的手脚在炭盆旁边慢慢回暖过来。为了给我们解馋,父母拿出带壳的花生,还有红薯,烤着给我们吃。经过烤制的花生,香气四溢。经由北风吹过的红薯,淀粉已经转化为糖份,吃起来糖油滴答流下,甜入心扉。这样的美好记忆像生了根一般,深深地烙在我们的记忆中,并随时会被激发。
壁炉燃得暖烘烘的,我会想尽办法搜刮家里可以利用的食材,一系列的炉火食谱也应运而生。锡纸烤红薯,有了锡纸的保护,红薯放在碳边,烤上二十分钟,翻个面,再烤十分钟,这样出来的红薯,皮完好无缺,香气和汁液都不会流失,也不容易烤糊。
以前烤鸡腿总会用烤箱来实现,自从壁炉生起来之后,便改版为锡纸烤鸡腿。提前一天用沙姜粉,酱油和料酒腌制鸡腿,经过一天时间,酱汁渗入到肉质里,烤前用锡纸将鸡腿包严,放在红碳边上,炭火的热度将鸡腿烤得滋滋作响,汁液包在锡纸里,又再次渗入到肉质中,烤二十分钟,翻个面再烤十分钟。结果是喜人的,这样烤出来的鸡腿比烤箱出来的更加多汁入味,肉质也更加滑嫩浓香,孩子们吃得乐翻了天。
带壳花生找不到,却有替代的东西。市区公园里两棵百年银杏树下拾回的白果,参考日式碳烤白果的做法,将洗净晾干的白果埋入热炭灰中,片刻后会听见啪啪的声音,白果上炸开了口子,这时白果也熟了,吃起来软软糯糯香喷喷的,还有保健作用,只是不可多食,成人每日十粒为佳,儿童不可食用。
炭火上方架上不锈钢锅,煮上牛奶,放入黑巧克力,巧克力溶于牛奶中,便成了巧克力牛奶,这是法国大人儿童都喜欢的一道热饮。冬季的炉火边,暖暖地喝上一杯巧克力牛奶,惬意无比,孩子洋溢在极致的幸福之中……
波尔多地区多古堡,再加上我们离多尔多涅河”千堡之谷”很近,因此有许多造访古堡的机会。古堡里的壁炉大多保留了中世纪的摸样。高大的石头城堡里配备的壁炉,往往比家用壁炉大得多,并且很多都带有做饭的功能。壁炉两边支着铁支架,一只全羊横架上方,炉火烤肉,还可架上大铁锅,炖上一大锅丰盛的菜肴,中世纪古堡的日常生活,通过壁炉的摆设,得以很好地还原。
除了温暖,食物,壁炉还可以安放人的灵魂。生活中常遇不顺心之事,无法排解之时,坐在火炉前,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在眼前跳动,添上一两根木柴,将火添得更旺些,心里的苦闷,抑郁,也会随着流火消减,远去,慢慢殆尽,让人得以舒缓,重回平静。火,燃烧,治愈,给人以光的希望。
炉灰——生命的终点,亦是生命的起点。像一场梦,燃尽,再重来。
燃了一夜的木柴,清晨起来,只剩下一堆还散发着微热的炭灰,灰白,细腻。最近在炉火旁又重读了著名散文家傅菲老师的散文集《故物永生》,这是我今年五月回国出差时书单上最重要的一本书。喜欢傅菲老师的文字,温和,细腻,在平凡事物的描写中,融入自己的生活阅历和气息,将普通物件描写完全与人物,生活,命运融为一体,朴质而生动的语言,让人倍感亲切。细细地品味着傅菲老师的文字,我们会感同身受,可以领悟到他的思想与心境,仿佛与他面对面一般。
对于炉灰,傅菲老师在不同的篇章中有所提及。比如,在《灰炉》中写道:”灰,或许是最让人悲凉的一种东西。灰尘,灰烬,炭灰,草木灰,骨灰。灰飞烟灭,便是什么也没有了。灰是火的断头台。”
“灰是生命的剩余。” “一切的生命终成灰。”
在《火炉》篇中这样写道:”炉灰,是一座死亡的深山,灰白灰白的,细粉末状,用手指摩搓一下,细腻,匀散,如药末,指纹显出了真面目。干燥的炉灰,堆在地上,突然让人伤感,让人觉得那不是炉灰,而是一堆陈年旧事,是一堆旧年炉前留下的影子……”
”炭灰冷冷地积在炉底,灰白,一阵清风也能把它撩起。炭灰那么轻,那么冷。我们忘记了炭灰的前身和前生。”
在傅菲老师的笔下,灰是悲凉的,是一种生命尽头的悲凉。我对此既是认同,却又有自己的想法。在我眼里,灰是生命的终点,同时又是另一生命的起点,它以循环的形式,在大自然中消亡,然后重生。
炉灰,是我所见过的最洁净,毫无异味的有机肥料,干净到即使落在手上,你都不会嫌弃它。家里的后院有一方菜地,前院有些花草,水果,香料植株,肥料的选择是个难题。动物粪便类有难闻的气味,制造腐叶培植土需要很长的周期。而炉灰作为一种极易吸收的有机肥料,清洁,无成本,又可轻易获得。
每日清晨,仍微微散发着热度的炉灰被我铲入灰盒中,待到灰盒装满,便塑封到大袋子里,留存备用。从这灰白的木灰堆里,我看到的是菜蔬花草的生机。植物最终以灰的形式重回大地,滋养着其他的植物,成为支撑植物成长的养份与力量,以另一种形式使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续和循环。
每年二月,土豆发芽,我会将菜地进行翻整,整出齐齐的三排,然后按顺序挖坑,放上草木灰,孩子们将发芽的土豆放入坑中,掩盖上泥土,之后就等着土豆茁壮地长起来。出苗,拔高,开花,枯黄,收获,整个过程历时四个月左右。
只施草木灰的土豆,质地稍硬,香气浓郁,清蒸,水煮,做土豆泥,土豆饼,醋溜土豆丝,土豆炖牛肉都是不错的做法。
不仅是土豆,家里的韭菜,西葫芦,南瓜苗,紫苏,茼蒿,灯笼椒,茄子,小葱,小白菜,以及草莓和各种花卉,都从草木灰中汲取了成长所需的养份。
壁炉,作为一个取暖的器具,给人带来的绝不仅仅是身体和内心的温暖,还有一系列的温馨,快乐,热闹,美味,以及生命的原动力。炉火在燃烧,我在火焰的跳跃与柴木的噼啪声中感到安详与宁静……
这篇散文发表在《散文》月刊2019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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