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一首诗的重写
“我来意大利太晚了”
——沃尔科特《在意大利》
王家新
1
意大利,我去过的罗马、佛罗伦萨
博洛尼亚、那不勒斯、威尼斯……
意大利,我从未去过的米兰、热那亚——
那封城之前的抗议游行,越狱般的
狂欢,口号,尖叫,跳动的灯火……
(一个加勒比海岸诗人曾从那里飞过,
说它们不是辉煌的、珍珠般的城市
而是“捕蟹者的火把”……①)
2
意大利,封城之后的意大利。
当人们在纽约见证美股崩盘触发熔断的
“史诗时刻”,罗马人、米兰人、
佛罗伦萨人
竟在一家家阳台上开起了音乐会,
那颤抖的小提琴,欢乐的维瓦尓第,
当悲剧女高音牵着孩子挺身走出,
锅碗瓢盆一一奏起,我们也都流泪了,我们
这一次真的听见了众神的乐器……
3
意大利,但丁的意大利,达芬奇的意大利,
我曾在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馆前排长队去看的
波提切利的意大利,你的
抛撒花瓣的“春神”如今在播种什么?
米开朗基罗说得对:好的画是从来不会描绘
眼泪的。因为描绘出来的眼泪已不是眼泪,
因为我们也许,只能被眼泪描绘。
因为我们也都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的眼泪。
4
意大利,卡尓维诺和阿甘本的意大利,
蒙娜丽萨注视下的意大利,
不戴口罩偏要戴面具的意大利,
难民们飘洋过海投奔的意大利,
沃尓科特的白鹭发出哀鸣的意大利,
我们来到你这里也太晚了。
但是,我又总是想起那第一次的经历:
那也是一个二月,火车从雨雪的慕尼黑出发,
穿过阿尓卑斯山寒彻的山洞,
醒来时已是罗马:我看见了我家乡的松树,
虽然那又是些陌异的、身披
亚得里亚海第一缕晨光和薄雾的树……
5
但这是2020年2月末,但丁的地狱里
刮起了狂风,病毒比白鹭飞得更快……
种种告急。种种方案。哲学家、医学家
和神学家们还在报纸专栏里争论,
持枪的士兵已出现在了米兰大教堂外……
是的,我来意大利太晚了(来早了也没有用)
突然空荡下来的消毒后的大街上,
我们甚至不能像尼采当年在都灵那样,
可以抱住一匹马的脖子痛哭……
6
然而我仍在那列火车上,也永远在那列火车上——
威尼斯,“漂浮的吨位”(帕斯捷尔纳克② )。
维罗纳,朱丽叶的永远关闭了的阳台。
博洛尼亚,山头上神圣的大教堂。
佛罗伦萨,那犹如孤桅的诗人塔楼,在黄昏退潮后。
罗马,不是恺撒的、而是奥维德的罗马,
山坡上那鳞次栉比的错落屋顶,
策兰曾说他靠它的“红褐色”活了三天。
而我已走得更远。我的目的地是庞培古城,
是那一层层仍挖不尽的死灰,
是邻近它的那不勒斯。(“不到长城非好汉” ③)
那不勒斯永不凋谢的黄昏就是我一生的黄昏。
那不勒斯那无人的、唯有累累防波石
在承受着冲刷的海湾,也让我终于知道了
什么是“史前般的荒凉”……
7
恐惧中的人民,伟大而自由的人民!
我以后去意大利,要拥抱你们每一个
(但又愧于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独裁者的尸体仍在米兰广场上晃荡,
但是赫本也会再次手持鲜花或冰淇淋
从罗马的“西班牙阶梯”上笑嘻嘻地跑下。 ④
是的,意大利人民从来就是“浪漫的”
和“欢乐的”(我们的人民也是!)
为什么不呢?圣保罗大教堂内米开朗基罗的
“哀悼基督”——那已化为悲痛石头的音乐
(我的脚步曾在它的前面久久停住了)
自会替他们哀悼一切……
8
那么,接着讲吧。虽然我们来得已太晚了。
我们错过了维苏威火山的爆发,
未能目睹那掠城而过的黑死病天使,
罗马“鲜花广场”上那烧死布鲁诺的冲天烈焰
也早已化为米沃什诗中的哔剥声……
意大利,我能记住你的,
只是罗马山坡上那挺拔的带华美树冠的松树,
那不勒斯那个叫弗兰达的年轻艺术家,
庞培火山灰里那一对成为活化石的母与子,
博洛尼亚倾斜的塔楼里回荡的咒语……
当然还有但丁的坚强的鹰钩鼻子,
还有蒙塔莱诗中柠檬树的光辉,
(我读他的第一首诗就叫“谁去谁留”)
还有一千零一夜中那个还在苦撑着讲故事的人——
讲吧,请接着为我们讲!
尾声:
最后,还是那“漂浮的吨位”:威尼斯
主岛之外的S.Michele墓园——
埃兹拉•庞德平躺的墓碑(他眺望的比萨斜塔
是不是也移向了空中?)布罗茨基挺立着的墓碑,
像更多的死者那样一个个、一排排躺下的,
还有斯特拉文斯基的墓碑……
而这不是由一支小号开始的“春之祭”,
却是排山倒海的死亡狂欢节。
威尼斯,此刻我又听见你洒下的一串笑声,
意大利,我又看见了那只巨大的幸福的热气球,
在“黑寡妇”们的上空,也在我们的上空,
在一辆辆呼啸而过的救护车的上空,
升起,载着你摇晃的“吨位”,最后一次升起……
(2020,3,14-20)
① 见沃尔科特《消失的帝国》,《白鹭》, 德里克•沃尔科特著,程一身译,第 61 页, 广西人民出版社, 2015。
②帕斯捷尔纳克在回忆威尼斯时写道:“它(指诗人想像中的“三个世纪的舰队”)漂浮在浪尖上的吨位是这个城市的坚实基础”(《人与事》,帕斯捷尔纳克著,乌兰汗桴鸣译,第114 页,三联书店, 1991)。该诗中“漂浮的吨位” 为转换性隐喻,用来形容威尼斯群岛本身。③因为那不勒斯风景之绝美,在欧洲有类似于“不到那不勒斯(长城)非好汉”的说法。④ “西班牙阶梯”,见威廉•惠勒导演、格利高里•派克和奥黛丽•赫本主演的《罗马假日》中的著名场景。
文明的哀歌和赞歌
—— 评王家新长诗《意大利,一首诗的重写》
梅朵
这是一首哀歌,一部现在进行时中的历史书写。
它仿佛是一条河流,和滚滚红尘里每天消逝的生命一起,流动在我们颤抖的心里;也是一棵悲伤而巨大的树,连绵起伏的声音,即使风吹过了,还在空中响着……
《意大利,一首诗的重写》,我读了很多遍,每读一遍,紧锁在喉头的苦涩便会加重。意大利,带着它精美的轮廓和流血的黎明,因为这首诗一次次出现在我面前。
作者王家新谈起同样钟情于意大利的诗人沃尔科特的《白鹭》时,曾联想到叶芝的《柯尔庄园的野天鹅》:“一首挽歌:在一种更开阔、深远的人生视野中,当那群‘光辉的野天鹅’从‘盈盈的流水间’飞起,诗人在目睹一种高贵的事物在他那个时代和他自己的生命中消逝。”① 光辉的野天鹅,在2020的春天,成为一只带血的白鹭,嘶哑的哀鸣正把它的双翅染红,覆盖焦烟的苍穹。
是的,意大利是属于诗人和画家的,属于伟大永恒的艺术,属于但丁、达芬奇、米开朗琪罗和波提切利,它是美的故乡,属于每一个热爱艺术的人类。意大利的悲伤不仅仅是那个国家深受创痛的悲伤,也是艺术国度所有公民的悲伤,是人类文明的悲伤。纷纷倒下的重重叠叠的身体,成为春天黑夜的背影,高高地拱起亚平宁半岛上坚硬洁白的远古神祗石雕;在死神狰狞的街巷,活着的人们放声歌唱,让我们听到了但丁的炼狱里飞出的夜莺。“锅碗瓢盆一一奏起,我们也都流泪了,我们/这一次真的听见了众神的乐器……”,这众神的乐器,阳台上的咏叹调,死死地抵抗着死亡的来临。悲剧女高音让诗人热泪盈眶,他站在遥远的东方犹如站在隔壁的阳台,在同样古老的汉语言中发出沉痛而又感人的共鸣。
这个春天,诗人在重写他的意大利之旅,一段往昔的怀念与血色现实相缠交织的心灵之旅,犹如不同声部的交响,带我们这些读者一起上路。
谁的心中没有一个绝美的意大利呢?看看波提切利的《春》、《维也纳的诞生》。但是在这灾难时刻,诗人却更进一步地问:“抛撒花瓣的“春神”如今在播种什么?”,她是在洒下春雨般的死亡的种子吗?当死亡如雷电高悬头顶,活下来的人该怎样用眼泪浇灌土地?“米开朗基罗说得对:好的画是从来不会描绘眼泪的。”诗人在这里延续着古典艺术家提出的永恒话题:我们怎样描绘一场灾难,又怎样才能达到艺术的救赎?“只能被眼泪描绘”的我们又该如何承受我们自己的生与死?米开朗基罗还说,艺术是现实的挣扎,是扭曲身体里展现的搏斗。我们在《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的身上看到了这种激烈挣扎、痛楚向天的力量。王家新的诗意正是来自于他长久以来对艺术与死亡之关系的沉思,他有着自己独特的表达。他不会满足于描绘一个表面的意大利。对于旅途中的诗人来说,故乡与他乡混合在惺忪的晨光里。“醒来时已是罗马:我看见了我家乡的松树,/虽然那又是些陌异的、身披/亚得里亚海第一缕晨光和薄雾的树……”他带着他的家乡——第一个身受重创的湖北家乡,来到了曾身披晨光、现在却被死亡的镰刀收割的意大利,来到了卡尔维诺、阿甘本和蒙娜丽莎永恒注视下的意大利。如今他慨叹“甚至不能像尼采当年在都灵那样,可以抱住一匹马的脖子痛哭……”是的,诗人来得太晚了。在病毒致命飞翔的血色黄昏,只有死神,那么准时无误地到来。沃尓科特的白鹭如果再次飞临这里,也只能发出哀鸣。诗歌,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紧紧地捆绑在死亡的翅羽上。
但是,诗人,请不要在深夜睡去,请为这沉默的大地充当喉舌。② 曾经漫游在威尼斯、博洛尼亚、弗洛伦萨、罗马的诗人,“仍在那列火车上,也永远在那列火车上”,漫游在罗马,“不是恺撒的、而是奥维德的罗马”;对,我们和诗人一样,热爱一个不属于权力和皇冠的意大利,只有在美的国度里,那不勒斯永不凋谢的黄昏才是他一生的黄昏。诗人漫游的目的地是庞贝古城,是那“挖不尽的死灰”,甚至是那“史前般的荒凉”……在2020的这个惨烈的春天,诗人再次为自己确立了职责:生命的哀悼者、见证者和挽回者。他自己生命的两段旅程也在这首诗里重叠了,而且,这列火车也许从更早的旅行中已经开始了,“珞珈山已是墓园,埋葬了我们的青春。” 这是他1998年完成的长诗《回答》中的一句。在《回答》里,他就曾经那么深情地描述过意大利的慷慨和美。从青春消逝的那一刻起,一条在生命中接纳死亡、在苦难中向黑暗的命运致礼的道路,就在诗人的脚下延伸出去,而到了这首诗,它上升为一种史诗般的、文明的哀歌。
而意大利,这个经历过掠城的黑死病、烧死过布鲁诺、“独裁者的尸体仍在米兰广场上晃荡”的古老意大利,会从死灰的齑粉中站起来吗?我们得到的信息依然是纷纷扬扬的死亡,1000个,3000个,5000个,10000个……每天人们如荒草倒下,肆虐亚平宁半岛的依然是“排山倒海的死亡狂欢节”。“圣保罗大教堂内米开朗基罗的“哀悼基督”——那已化为悲痛石头的音乐(我的脚步曾在它的前面久久停住了)自会替他们哀悼一切……”那化作悲痛石头的音乐——伟大的雕塑、绘画和诗歌,承担起悼亡的责任,守护着永恒的缄默,为了让脆弱悲伤又充满希望的人们,能够“浪漫”和“欢乐地”活下去。诗的第八节的最后还这样吁求:“还有一千零一夜中那个还在苦撑着讲故事的人——讲吧,请接着为我们讲!”而诗人自己,分明就是这样一位通过“讲故事”、通过歌唱来对抗死亡、延迟死亡的人。
这首看似一气呵成、却又迂回复杂的诗歌是这样结束的:
“意大利,我又看见了那只巨大的幸福的热气球,
在“黑寡妇”们的上空,也在我们的上空,
在一辆辆呼啸而过的救护车的上空,
升起,载着你摇晃的“吨位”,最后一次升起……”
巨大幸福的热气球,是死神抛出的绣球,从史以来就游动在我们的天空。作为文明之子的诗人,作为人类存在的象征,“像珍藏先人的骨灰一样”,③他必定脱下面具,“在一辆辆呼啸而过的救护车的上空”,记录,见证,用祭师般的写作解读存在的隐喻,为挽回死者的尊严,为抵达记忆的渊源,因为“图书馆比国家更强大,帝国不是依靠军队而是依靠语言来维持的”。④ 在一个灾难的世界,语言如何展现人类的良心,这是对当今诗人们的一个迫切命题,王家新用他的这首诗作了回答。
王家新在他最近的《致敬方方的六十篇日记》里这样写到:“一场巨大的把整个国家、整个世界和我们每一个人都卷入其中的重大灾难,不仅暴露了我们社会和文化的深层问题,不仅“见出了人心”(各种各样的人心),也把文学的千古不灭的尺度再一次提到了我们每一个人的面前。” 这文学的千古不灭的尺度是什么呢 ? 王家新的这首诗,对我们同样是一种启示。但丁说“你的笔要仅仅追随你的口授者”。当我们捂住流血的胸口,倾听心房的搏动,就会知道口授我们的是无限的星空,是人类的天赋良知,是给予人类的诚信与爱,是人类的文学传统。在哀鸿遍野中仰望苍穹的写作者,从经受与领悟中提炼出的文字,是能够慰藉受难灵魂的。正是在这个人类存在、人类文明经受重创的春天,人们发现了自我与他者休戚与共的深刻关连。王家新在《意大利,一首诗的重写》里表达的,正是一种深刻的同情心和对他者的体认,充沛强烈深沉的感情和悲悯激荡的音调,展现了一种超越民族主义和自身局限的广阔的人类视野。的确,这首诗不仅是给受难中的意大利的一份献礼。它是意大利这首诗的“重写”,也在提升着中国文学和诗歌的视野和品格。它是文明的哀歌,但也是赞歌,它把诗人的角色提升到如布罗茨基所说的“文明之子”的高度。它是对苦难现实的超越,但又直抵人心。一位中国诗人在评这首诗时说它“饱含人世的热情和悲哀,一节节诗仿佛人类历史和文明生成的屋顶,和血吞泪,却也光彩不息”,是的,历史终究会证实这一点。
( 2020年3月27-30日)
①见王家新《读沃尔科特的白鹭》,中国南方艺术。
②来自于《布罗茨基谈话录》,东方出版社
③ 来自于王家新《诗歌研究评论文集》
④来自于《布罗茨基谈话录》,东方出版社
作者介绍:
王家新:诗人、批评家、翻译家,1957年生于湖北丹江口,高中毕业后下放劳动,1977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王家新的创作贯穿了中国当代诗歌四十年来的历程,先后出版有诗集、诗歌批评、诗论随笔、译诗集三十多种,并有编著多种,在创作的同时,他的诗学批评随笔和诗歌翻译也产生了广泛影响。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发表出版。曾获多种国内外诗歌奖、诗学批评奖和翻译奖。
梅朵:教师,纪录片导演,毕业于武汉大学和法国蒙田大学,现居法国,任教于蒙田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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