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朵组诗：2020，从冬到春
文/ 梅朵
2020年诺贝尔和平奖
2020年诺贝尔和平奖
请授予武汉说真话的九位医生
他们为了履行自己的职责
成为人类历史上最艰难的白衣天使
其中，年轻的文亮感染病毒而死
活着的继续抵抗大疫
奔波在潮水般呼号蜂拥的病人之间
封缄的嘴唇抿紧
只在心里呼唤康复与光明
难渡！难渡！大疫之苦海！
一分分，一秒秒。
你这表彰非暴力真义的和平之奖
若能体察此刻他们隐忍
同仁离去的哀痛与悲伤
不离不弃衰弱如芥草的病人
你若能看见他们面对酷烈的寒风
用沉默的手指写下“明白”二字
裹紧白衣，在口罩里窒息地呼吸
你若能看见染病的东方
如何把生之希望寄托在义士的脸上
你若能听见华夏齐声祈求上苍
挽回文亮年轻生命的至诚之声
祈祷这悼念将不止于遗忘
将在死亡的回音里鼓舞自由与勇往
你这表彰非暴力真义的和平之奖
若能献给吹起哨子的艾芬，李文亮，谢琳卡们
献给封城里以血肉之躯抵挡病毒的和平天使
你闪光的奖牌将更加正义、慈悲
它将如尘埃中的金子
在苦役世人的手心里
真切，沉甸
因为
唯有公义之音响起
大疫才能熄灭
2020年2月7日
长满金合欢树的春天
在长满金合欢树的春天
我敞开大门
等待春风巡游花园
那里的每一寸土每一株花木
都认识大地的母亲
也认识我的母亲
春风吹乱了金合欢树的头发
像我那热爱劳动热爱植物的妈妈
我在方向盘上突然失声哭起来
我大声地哭
因为没有人听得见
远方的妈妈也听不见
我确信风中的金合欢树
有一双金色忧伤的翅膀
我确信所有的游子也和我一样
流下思念和担忧的眼泪
为一无所有的妈妈
为只有一副柔软身体的妈妈
在病毒凶猛的春天
她们是春草顶起残忍的碾轧
卑劣的土地上
开满了她们的柔软心肠浇灌的
纯洁鲜花
吹向金合欢树的春风
你是否能抵达妈妈的额头、轻抚她的头发？
她是否收到我寄去的包裹？
读书，写作，思念儿女
穿过人群去买菜
穿过举国的悲伤
我的思念会不会变成一面护心镜
紧紧贴在她的胸膛？
吹过金合欢树的春风
也吹向受苦受难的中国母亲
守护染病儿子的九十岁母亲
给住进ICU的儿子写了一封信：
“儿子，要挺住，要坚强，
战胜病魔。要配合医生治疗，
呼吸器不舒服，要忍一忍，
以便恢复。” 然后迷茫地
一个人走出医院。
人们一直瞒着她，
她全心守护的儿子再没能
睁开眼睛看到这封信。
金色的春风
吹向这座缄默悲凉的城市吧
吹向波涛汹涌的长江黄河
吹凉我的胸口
又让它热血沸腾
游子的哀愁是树顶的花朵
被整棵大树的树汁和枝叶高举着、
向着天空、怒放的花朵
(2020年2月9日)
白雪之葬
在春光到来的时刻
天空下起了大雪
为飘散的魂灵
举行一次盛大的葬礼
珞珈山上的雪花第一次
只听见自己落地的沙沙声
铺满白雪的校园第一次
等不来青春喧闹的脚步
只有红梅昂起骄傲的头颅
任风雪为她戴上洁白的面纱
一百多年来，珞珈山
第一次这么静悄悄吧
我好像看见从天而降的白色花朵
纷纷扬扬，一层又一层
覆盖了倒下的身躯----
医生、护士、教师、导演、普通人
白雪涌动，裹紧了被死神点中的人们
白雪多温暖啊，是最仁慈的棺柩
是老天爷为英雄的城市洒下的泪珠
英雄，多么残忍的词语
锁紧江面，为黄鹤戴上荆棘的冠冕
多少年后
我们仍然会记得这个残忍的二月
残忍，让雷电也疯狂地撕打自己
让盛开的花朵也羞耻地低下头颅
在死亡的高处
天空是亡者的入殓师
我想象着这宁静高贵的安葬
离世的人们头顶着白雪的亲吻
我想象珞珈山的梅花像血一样红
像不会死去的生命
(2020年2月16日)
光从那里进来，你将在那里长大
给一个六岁的幸存者
门打开了
你的黑眼睛恐惧，却在眨动
里面一股清凉的小溪
从冰寒的高山缓缓流出
没有声音
你带领量体温的人们
看你睡着的祖父
在卫生间冰冷的地板上
你为他盖好一条棉被
是怕他冷吗？
但你隐隐知道他不再醒来
你吃着饼干看着动画片
在祖父的旁边生活了三天
你牢牢地记住他的话
不要出去，外面有病毒。
对，外面有病毒，孩子！
这个病毒不让你走进春天
在世界和你的小胸口之间竖起城墙
你隔着窗户听鸟叫、看花开
不要出去。你是听话的孩子。
濒死的祖父在你的胸膛
建了一个小小的鸟巢
你就做了一只不飞的小鸟
死亡，离你很近
是一张冰冷的脸上依然温暖的胡须
曾经扎你柔嫩的小脸
现在，它是你一生“肩扛的现实”(注)
在你今后的每一个春天
每一寸抽拔的身体里
开花发芽
生死相契
我不会让你读到这些文字
我只想留下它见证你的幸存
见证一个被病毒杀死的春天
残留的缝隙
光从那里进来
你将在那里长大
此刻，我呼唤全世界为你祝福
祝福一个拥抱着死亡活下来的孩子
祝福一只背着死神的小鸟
重新展翅
(2020年2月26日)
二月，我们的家
一
爸爸死了
妈妈死了
姐姐死了
重症的妻子在抢救
最后我也死了
儿子在远方突然成了孤儿
我这个导演
见过的最伤心的电影
演员竟是我们一家人
而导演不是我
二
六十年前
一个回乡的人
见村里人都浮肿着
当他走进自己的家
发现家人都倒在床上变硬了
后来他疯了
老婆，我不想疯
我回来，看见爸妈走了
你不等我也走了
我们的床空了
你的睡衣缩成一团
我们的饭桌空了
我却听见你一遍遍地喊着：七饭七饭 !
老婆，我的肺治好了
但不愿呼吸没有你们的空气
让它带着爱和温柔，跟你们走
这是我这一生
最值得骄傲的自由
三
母亲走了
今天医院打电话来
说爸爸也走了
我竟没有哭
干涩的眼睛只看见
冒着焦火的原野更加空旷了
我不让眼泪流下来
因为我抽不出时间揩掉它
有太多的病人在等我
他们恐惧死去
我恐惧他们死在我的手里
我给打电话来的医生只说了一句：
“我知道了。我也是医生。”
我听见一阵沉默
我和他在沉默里待了一会
像石头靠着石头
然后我轻轻地挂了电话
四
宝贝，
你想妈妈了是吧？
也和爸爸一起来给妈妈送饭？
但是，别走近！
挨着爸爸，离妈妈远一点。
让我们来玩一个游戏----
妈妈隔着防护服抱你和吻你，
你也隔着空气亲妈妈。
你看不见我的时候，别忘了，
是妈妈在和你捉迷藏。
五
爷爷死了，
不能陪你看动画片了，
不能教你读唐诗、给你做饭了。
好冷！
但你给我盖上了厚厚的被子，
所以我的灵魂依然暖和着，
在家里守护着你。
直到有人来敲门，
发现吃了三天饼干的你，
给你穿上白色的防护服。
孩子，你就用这身孝服纪念我吧 !
用你一辈子的健健康康来纪念我。
六
女儿，你找到我时，
已经不用害怕，
我冰冷的身体已经把病毒杀死，
不会传染给你和妈妈。
女儿，其实，死亡很美，
我现在真的是一条自由的鱼，
在我们亲爱的长江里游来游去。
七
丽萍，你哭得好伤心。
我先走了，对不起。
老天知道，
我有多舍不得你和孩子。
记住，珞珈山樱花开的时候，
每一朵白花都是我在亲吻你，
就像以前在树下，我第一次
对你说：我爱你。
(2020年3月1日)
天空的孩子
在光明升起的地方
有一条黑色的河流
流淌着黑夜的眼泪
两岸是亡人的骨灰
一层层，一层层
堆起肥沃的泥土
江面上冉冉初生的太阳
一只巨大鲜红的气球
它来了，来接那个紧抱着父母
照片、死去的三岁孩子
早起的人们透过窗帘
会看见朝阳轻轻吊起她的小灵魂
飘上天空，带她远走高飞
飞过嬉戏的自由的云朵
飞过她还没见过的山峦河流
飞过春风染绿的草原、等待耕种的田野
女孩看见宽阔无边的长江
她高兴地笑了，大声喊到：
看呀，那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公园！
爸爸妈妈和我玩的秋千
他们把我推得好高呀
我像小鸟一样，看见天空好远好远
气球，你知道
我爸爸妈妈在哪里吗？
你会带我去见他们吗？
我要给他们看我们的照片，
我想告诉妈妈，在我全身好疼、
喘不过气的时候
我贴着他们的脸
我看见妈妈低下头亲吻我
她的嘴巴和以前一样香甜
爸爸把我放在他的肩膀上
像以前那样做我的小马
我抱着他们，紧紧地抱着
我就一点也不疼了
气球带着女孩一直飞进黄昏
夕阳垂下深红的翅膀：
“跟着我睡吧，疲惫的孩子，
悲伤的人们！
像婴儿一样地沉睡在黑夜的故乡，
让黑夜的手安抚你们惊恐的梦吧。
黎明将是永恒母亲的手帕，
揩掉每一天鲜红的哀伤。”
(2020年3月5日)
樱花祭
花涧，飞过尖锐的鸟鸣
在阳光的假想中
白色的火焰飞跃枝头
雨水眷顾三月
滴进枯寂的手指曾轻抚的草木
滴进花蕊
幽蓝的小王子在跳芭蕾舞
在那些不再醒来的身体上
死神缓缓起身
背着寂静、血红的箭
在黎明出发了
在美得奇异的花季
悲伤地漂浮
一棵树是一个活着的人
一棵树也是一个死去的人
或许，“树木不再是树木，
而是奔腾的海浪”(注)
直到时间的果核走近
直到眼睛里漂浮着眼睛
鲲鹏展翅，打捞黑暗的记忆
替天空为楚
举行一次纯白的奠祭
(2020年3月15日)
梅朵简介：女，教师，诗人，纪录片导演。毕业于武汉大学和法国蒙田大学，现居法国，任教于蒙田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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