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双子雨
“身份”,当它随我们的啼哭与生俱来时,一切都是那么简单自然的理所当然,可是,一旦它变成需要费尽力气争取时,就成了一座横亘着千难万险的山峰,没有办法不去竭尽全力逾越。
12月,一个寒气弥漫的清冷平淡的早晨,跟往常的日子一样,寒冷从夜里就严严实实地笼罩了这座南法城市,顺带寒了城里这扇看起来极普通的灰旧大门,一并又笼罩门前天天涌动的人群。这些尽力赶早来的人们,尽管看起来都带着点疲惫,但他们的大大小小,颜色不同的眼睛里却都闪着相同的期待。可是寒冷还是渐渐吞噬了他们的耐心,焦躁让他们不耐烦的双眼一会扫向大门,一会扫向手腕的计时指针。
开心,就站在人群中,她来的几乎最早,于是号到了好位置,在门前的正中处。看得出,她是做了仪式般的准备,全白的头发终于变了,染成了深板栗色,这轻轻一点功夫,就让她天生的丽质跃了出来,但代价是老公骂了整三天,那件随她漂泊了十几年的压箱货—东北貂毛大衣,也豁出去架在身上,顿时,她就有种鹤立鸡群的奢华,结果又让老公本来就透着怀疑的冰冷眼神,更加冷的让她寒颤。两人虽在一张床上,但他的心思和她的心思完全不一样,他最害怕的便是她最期待的。
门终于开了,很准时,可是等的人就是不满意,捡各式语言抱怨嚷嚷,大冷天,应该在门外设置暖气……这里的人,说到底是被舒适生活惯坏了,被好条件宠傻了,即使没有“身份”也是照样理直气壮。人群在抱怨的同时带着股力气,一涌而进大厅。开心在人潮中紧紧缩缩地被前后左右簇拥着,踉踉跄跄地就冲到了一个取号机前,发现不对,又赶紧掉头转向另一个取号机,警察毫无表情把守着每台冰冷机器,乱哄哄的人群开始收敛了,不一会功夫就恢复了理智。这里,是大地区的外国人证件处理中心,来的人都是怀揣着美丽和希望的梦,递上材料,虔诚等待……
“总是个蠢样,家里蠢,外面蠢,进了棺材还是蠢,蠢,蠢……”
取了号的她,刚坐到老公旁边,想起今天走的早,还闹别扭,把早餐也闹成了出气筒,哐当就丢进了垃圾桶,于是从包里拿出一块蛋糕递过去。没想,娘个头的!老公是正眼看都不看,丢下话,冷冷地甩给她一个秃了顶的后脑勺。
听到这话,开心伸出的手顿时停在那,好像僵了。不知是心被抓了一下,还是脸被打了一巴掌,隐约涌出一种莫名的难受。这可是在一个四处布满了张望眼睛的大厅,任何的异样都会迅速被众多的复杂的“关爱”扫描记录下来。训斥,让她身边的各种目光一下就惊讶地聚拢过来,她顿时感到无地自容,便抱起大衣,拿起包,还有那块蛋糕,起身走向大门边的洗手间,她要迅速逃离那些不需要的怜悯。
蠢 ? 娘个头的 ! 开心走进洗手间,就把手上的糕点“啪”扔到垃圾桶里,包包甩在洗手台上,对着镜子擦眼里的泪。真是他妈的恨,左一个冷眼,右一句冷语。说不好听,年纪已经够当我的爹了,还娘个头的神什么气 ! 要怪就怪自己不争气,还是命不好,生在了野狍子出没的地方,不然也不是这么个受气。她伸手把挤的乱糟糟头发理整齐,几缕没染好的白发根就漏了出来,她对着镜子有些难过的发怔,这才不到50岁,头发就已经看不见黑色了,为染个发也得挨骂几天。今天,不出意外就可以拿到身份了,却还受这种烂窝囊气,想着就又难过起来,叹了口气。黑下来(指偷渡或非法滞留者) 滞留在法国这么多年才投靠这么个不算能耐的老家伙,也算是自己混的差。当年一起黑下来的姐妹里,最年轻的旋子最急着求已经安定下来的老乡帮介绍,隔年就嫁了个东南亚老华侨,年纪她的爹大5岁,最要命的还是个吃政府福利饭的丧失劳动能力的人,娘家那头听到消息就断了关系,开心也看不起,还刻薄了自己姐妹一阵子 : 就猴急成这样,路边捡一个也不至于这样。转年,另一个姐妹听了旁人的主意,悄悄递了难民申请,给她带话说,只要给政府一个被迫害的理由就可以合法留下来避难了,她听完转身就“呸”了一口,丢国家的脸。后来,又一姐妹偷偷告诉她,有路子可以快些还清欠下的高利贷债,“站站街”就行了,她听完转身又是“呸”了一口,祖宗十八代的脸都丢尽了。结果,扛了8年地下黑工,她就在巴黎,却没逛过“老佛爷”,也不知道“巴黎春天”,唯一的一次壮胆出街站在凯旋门前想照张相给家人,结果看到了巡逻的警察,跟耗子一样再也没有出现在巴黎大街上了。去年,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上街了,还特意去找了旋子。旋子高兴的在自家的餐馆风光得意地招待她,发了福的脖子还带着香奈儿小丝巾,迪奥的香气一波又一波飘着,往她碗里夹着菜说,
“开心呀,你好歹是个美人,要不是当年咱东北企业破产,赶上了下岗潮,你这么有骨气,有上进的人,哪会混成这样呢?”
“嗯……”
她能说啥?在东北没了出路,老公病逝留下一屁股债,只好咬牙闭上眼,借下高利贷上了飞机。六个女人,都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年纪,两个在荷兰被意外拦下,哭天喊地最后还是被押上飞机送回了原地,剩下她们四个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分散逃了。其实,她是很有姿色的,年轻时的照片放在像馆里摆着,电影厂和剧团都打过她的主意,结果她相中的是国营大单位,因为有铁人王进喜,她和家里人都觉得面子光彩的要命。她自认清高,可是骨气有什么用,在国营企业呆惯了,出来混自然就少根筋,加上文化底子又薄,多走了十年远路,也是如此下场。只得让了便宜给旋子,把这苦话吞下肚。
“话说回来,开心姐到底还是福气好,这年纪都能想嫁就嫁 ,换了我是想也不敢想”, 她听着话,答不上。
刚来时,她的脸白红白红的,国企养人养的好,除了皮子耐看,性格也倔的漂亮,哪怕苦也要坚持自己创出一条路。做工的东家,曾帮她物色过几个单身的华侨,准确说是别人看了照片慕名找来的,她都看不上,要么是嫌年纪大,要么是嫌南方华侨个小,要么是嫌吃福利的,结果一晃,就在黑暗中混了八年,抗战都胜利了,姐妹们全部都有了着落,拿下身份了,大陆的家人也办过来了,她呢,还是在打黑工,还是没有身份,还是不敢上街,还是不能回国探亲。还有什么好坚持的?于是,年纪不饶人时,她想通了,这才同意南下,跟了现在的老公—柬埔寨老华侨东先生。她考察了几月,这东先生除了年纪大,秃了顶,心眼小,倒也实在,家庭还清清爽爽,没有什么麻烦,尤其是身体健康硬朗,不像70多岁的老头,倒像60岁的中年人。开心不图富,不图贵,图的就是这个健康。
这一想,开心又对着镜子看自己,除了头发白的早些,脸倒还是白净,算得上俊,北方人的丰满尤其突出,不用挺胸就耸得结实有弹性,收拾这么个南方老头是不用什么力气。也怪,这老先生反倒是害怕了,尤其几个身边老友的年轻媳妇都跑了,拿下身份就失踪,就闹离婚。他于是严防死守,禁止开心染发,禁止衣着色彩鲜艳,禁止涂脂抹粉……其实,这倒也好,开心也不是招摇的人,省了开销,省了虎狼般的折腾,越没欲望,越安全。不就是为了要个身份嘛。
开心打开包,拿出一张纸巾,想想,就轻轻在嘴唇上来回擦,原本就很淡的口红,一会就消失殆尽了,对着镜子看了又看,若有所悟点点头。
“大姐,能让让镜子吗?”
一个年轻,颇有姿色的女人等在她旁边,还带着个童车,看样是等了一会。开心回头看了看,又扫了一眼车里熟睡的孩子。
“倒是个可爱的孩子”心想这娘俩确真是可人的模样,娘的样好气质好,自然带出个好品种。看到孩子,开心又有些遗憾,自己没早些想通,要是早走这条路,早跟了人,倒还是有可能再要个孩子,有孩子就会像旋子那样,大概是不会有这些烦心事了。她一边收拾自己的包,一边想着,又看了一眼孩子和娘。
这女子走近镜子就急着扒开衣服,又扒开大背包,拿出包里准备的药,熟练地上上下下涂涂抹抹。开心很是好奇地看了一眼,刹那,吓了一跳。
“这是被打的?还是……”她噎住后半句,不敢再继续瞎说。
她也有姐妹报过警,是被家暴,大闹到救助中心,她想都没想就这样直接脱口了。这女子却也不感到为难,但也不搭话,只顾着赶快地做事,好像是被规定了时间速度一样。抹抹擦擦一会,合上衣服,又迅速地退下外裤,内裤。
“大姐能帮一下吗?我的手够不着后面。对了,我叫乐乐”她不像是在求人,倒像是在指挥人。
开心走近了,伸手接过乐乐递来的药膏,看着她的身体,突然就火了起来。这哪是些个正经的伤口,青一块紫一块的,新伤口叠着旧伤口,根本就是不断被受虐,没得休息给烙下的。她不是火气这些伤口怎么来的,是火气这些伤口挂着的身体,像牲口一样习以为常,最后自己舔伤。这么年轻,这么糟蹋自己,以后怕是不想要命了么?
“你不报警?不求助保护中心?烙下病根怎么办”
回想起来, 她开心也是受过,只是不一样的虐而已。老公娶了她,小30的女人,自是满意,但闲下来又是种种疑心。查她的包,扣她的银行卡,看她的电话记录,她都忍着,身份没下来,她有什么办法?后来,借口她遗失钥匙,就坚决设定她外面有人了,要串通着谋财害命。他的担心不无道理。自己一个干瘦穷老头,除了能解决身份,没有其他任何优势了。开心还是忍,嫁谁都有一番苦,明摆着是冲身份进行交易,能不让人家担心怀疑吗?虽然她是想清楚了嫁,也有过打退堂鼓的那么几次,只是真的没办法。回去?这把年纪,又没能耐,怕是要倒贴都不成,一同来的姐妹们早都各有各道走了,她没脸,耗也要耗到头吧。
“要身份就得结婚,结婚就是赌博,只怪自己福浅,没遇到好人,拿了身份就宰了他”
这个叫乐乐的女人,突然咬牙切齿地说着。开心没吱声,其实,饶了这么些年,她最后也是如此。
“贱男人到大陆骗,说有车有房有工厂,我就辞了职过来,结果是个乡下佬,还嫖出些乌七八糟怪癖,看看,多恶心”
她又把衣服扒开,把身上的伤口晃到开心眼前。
“拿了身份就阉了他,看他以后怎么怪”
阴凉的口气直让开心的背凉嗖嗖到发麻。她接着又庆幸自己淡泊一切的选择还是好些。有人推门走进来,两人便都住了嘴不语,乐乐整好自己的东西,又对着镜子整理好情绪和表情,若无其事地推着童车走了出去。
停了一会,开心也收拾好东西,慵懒地踱出洗手间。刚到了外面,一眼就看见换了个样的乐乐正笑嘻嘻地靠着个皮囊红似火鸡的老头,不用猜就是那个在她身上画满五色斑斓彩图的人了。看到开心,她依然是不惊不喜地撇撇嘴算是打个招呼,接着就又忙着继续她甜蜜蜜的爱情故事。像是看了一场无聊的戏,无聊的台词,无聊的剧情,无聊的演技,开心突然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贱,没骨头的贱。
她别过脸,转身走向老公的座椅,身后却又飘来一阵风,带来声音,
“大姐,懂法文吧,帮看看材料行不?”
她不想理会,装着没听见继续走着。
“大姐……”
听口音,知道是东北老乡,她停下来,转过头。要在以前,她是多么渴望碰到,认识自己的家乡人,她觉得这是千里之外的家人,是依靠,是踏实,但现在,冷淡下来了,交换价值让她觉着累。
“男人不是法国人?”话一出口,她就对自己突然来的冷漠内疚起来。
“男人不懂中文,我不懂法语”
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却不敢把手里的纸张递过来。臃肿的男人站在她身边,油腻发亮的皮肤,过度沉重地垮塌着,精神倒是还好,心情更是好到写满了脸。当然,这个样,还能找上一个眼里的欢喜,可能他自己都不敢提前梦想。女人白净得跟狍子地的雪一样纯色,标致得让同类性别都要嫉妒,但眼神却很是迷离而憔悴。
“这是第二次材料不合格了”女人的声音透出焦急,带着害怕。
这里就是这么一个地方,都是在等待,祈求的。自己曾经也是困在一堆的破纸中焦头烂额,饱含害怕的痛苦,害怕被拒,害怕赌错。她突然心疼起站在面前的这个老乡,想来又是一个中介交换婚姻,她不可能是真的勇敢,勇敢到不惧怕没有语言交流的生活。冰天雪地的东北,现在的情形,不入关,不漂洋,又能怎么办呢?结婚,那总是比其他来得直接简单,最后都是如此,也就不诧异了。
她像是抢一样,拿过女人手上的纸张,扫了一眼说
“我写中文,你按着准备材料。怕什么,都是这样扛起来的”
这话仿佛也是说给自己的,就在刚才,她不也难过吗?
女人很感激,像在沼泽地里抓住了能救命的东西,她的男人看懂了她脸上的宽慰,也跟着宽慰地笑起来,这笑倒是更像在想着夜里的幸福热炕头。
“熬吧,熬到了身份,说不定也熬到了感情”她看着女人说。
谁说不是?
女人把她当成恩人一样,要认老乡,要约时间感谢,大陆来的新人通常都是这样,而她不需要了,她已经经历过了,平淡了这一切。她有意转过眼,又瞟见了在角落的乐乐和她男人正卿卿我我,你掐我捏,好似“恩爱”了一千年也不够。
“熬也好,秀也好,其实都如此”
她嘟哝着。不都是为了身份吗?怎么都行。想想自己登上飞机混到今天,已经整整12年了,她熬的太久了,熬的没有了幻想,没有了傲气,也只剩下最后的性别优势。
女人千恩万谢地走了。她下意识看看手中的号No 40,再看看电子牌的显示 No 38,马上就要轮到了。于是,她抬手习惯地捋捋头发,又用纸巾再擦擦已经很干净,没有一点唇膏印的嘴唇,看看手上的大衣,决定明天要再压回箱底。她心情大好起来,笑着走向还在“横眉冷眼”的老公,轻轻哼起了歌。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欢喜
……”
No 40,电子牌在显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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