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灯——追溯道义源头的光明
——读野夫祭文《坟灯》
作者 梅朵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四月是残忍之月,我坐在鲜花灿烂之间,空中飘散着哀悼的气息。死亡,重重地压在生者的心上,向人间祈求着被凝视被书写,它对于生命永恒的期待构成文明的传承和接力。春雨后,大地上拱起墓穴,在深夜燃起坟灯,它指引一个通道,指引生者穿越和追溯逝者的往昔。维特根斯坦说:“文化的消失不表明人的价值的消失,它仅仅意味着这种价值得到表述。”在散文《坟灯》里,野夫庄严地表述着亡灵的消失,他把死亡的阴影带到生命的光明之下,并在那里确立它的价值。
在我的书评《帝力于我何有哉》里,提到《坟灯》的语句并不多,然而这篇散文却为我深爱。珍爱的东西,我们往往不轻易言说,对于《坟灯》我正是这样的心情。记得第一遍读完后,我从泪水中挣脱出来,在心里喃喃地呼唤:“婆婆,你也是我的外婆,你是深埋的至善,你是照亮初衷的灯塔,你是没有条件的慈悲,你是水,是血,是高山也是厚土。 ”
这篇追溯自我精神起源的祭文,饱含着震撼人心的深情大义。在作者的思想中,江湖道义是一个重要的概念,“野夫认为,江湖艺人、市井百姓乃至截道剪草的绿林好汉,背后都潜藏着一种天理不至、人道必行的信念。”(李斯) 虽然今天,江湖道义的世界渐渐隐退不再,但对野夫来说,这个特殊的精神地带依然长存人心。那么他获得这种信念的源头在哪里呢?这个鼓舞他孤独而自信地行走人世荒漠的力量从何而来呢?再读《坟灯》,我强烈地感到,文中的外婆,成凤林先生的精神世界,她的仁义慈悲,就是野夫灵魂清泉的源头。
《坟灯》展现的祖孙之情动人心魄,在对外婆的怀念中,作者从葬礼写起,让时光倒回初生之日,回顾外婆是如何点点滴滴濡养了他。“我独跪在坟前烧纸鸣鞭,匍匐在坟头痛哭,总想唤醒沉睡中的外婆。每次我都要将耳朵贴近新土去谛听,孩子般地幻想外婆会从棺木中传来呻吟,那我立马会用十指去刨开那些泥石,以救出我无人可以代替的至亲。”任何一个读者读到这里,都会为他的悲伤升起锥心的疼痛。这看起来“煽情”的文字与其说是野夫的抒情,不如说是他最原初的内心直白,他直书胸臆,落泪为字的写作是不求助于抒情的心灵白描,这些刺骨痛心的词语传感到读者的身上,显得肃穆而自然,仿佛“天空中闪烁的深井”(佩索阿)。
“每在夜色中依依惜别外婆的孤坟时,总要频频回眸遥看那盏星火。我生怕它在我转身之际就熄灭,我需要它照亮外婆的异乡长夜,更需要它永远照亮我此后的黑暗命途。”这盏死亡的明灯,来自坟前的亮光,虽然阴阳两隔,却注满了祖母对外孙二十一年的精神教养和道义的灌溉。几个月前有一天,我偶然看到了这位祖母的照片,她的面容立刻震撼了我。美丽清癯的五官,哀伤的眼睛,紧抿的嘴唇,她脸上的忧愁、自尊、善良,让我感到野夫为文的真实不虚。具有这样一幅面容的女性,当她以质朴谦卑、宽容慈悲的柔情养大一个孩子时,我们似乎能够想象得到少年野夫超越于那个时代的丰富情怀。
“文革”时代,人与人的关系压抑而暴烈,多少夫妻反目成仇势不两立。但是“外婆以她的慈爱和智慧劝慰我母,她说:以我看啊,这个男人虽然脾气暴烈,但心地很善良。是啊,还有什么比善良更高的品德呢?外婆一生坚持善看重善,与生俱来的善终于挽救了这个濒危的家。于是,1962年,我才得以呱呱落地。”慈爱和智慧的外婆挽救了女儿女婿的婚姻,一个小生命才得以降临人间。
她给年幼的外孙灌注了一生中最珍贵的人文教育——“我是在外婆的怀抱中一点点长大的,每个夜晚我都要紧紧抱着她那皴裂弯曲的小脚,在她的故事和童谣声中入梦。外婆是念过私塾且看过许多古典戏曲的人,还能用真正古代吟诵的方式读诗。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典型的土家木楼就摇摇欲坠地斜撑在清江上游的小河上,窗外有个彩廊,我在彩廊上撒尿可以淋到下面的鱼鹰舟上。河对岸是一个叫做转转田的小村,农人的打谷声常常伴随着外婆为我诵诗的旋律,使我较早就朦胧领会了节奏和韵律。”这是何其甘美而温柔的人生初课啊!作家野夫的第一课堂,原来是在这条清江上的吊脚楼里,我似乎听到了流淌的河水旁,婆孙俩依依呀呀的温柔声韵。
青年野夫(后排中)
“我的一点古典文艺的知识和情怀,完全来自于外婆的早期教育。那些民间的戏曲话本,蕴含着外婆的身世之痛,在她的陈述中倍感撕心裂肺。”听书长大的一辈人是道义在心中的一辈。我不由想到野夫在长篇小说《国镇》里描摹的人物,比如那位没有读过书的长工,却如义士养大了地主的女儿。在评述这个人物时我这样写道:“在层层政治运动和官僚高压下的社会底层,流淌着的就是这样温厚的泥土,守着本分的良民。他们天然地善待幼弱孤寡,他们的心底是义薄云天的古人;他们没有知识,他们拥有的是道义。”外婆成凤林是受过教育的传统女性,她的父亲是留学日本的法学家,她的夫君是蒋介石的侍卫。而她终身寡居,把孤独转化为无尽的慈爱,把那些蕴含着道义人心的故事,一点一滴种植到野夫的心里。
接下来的一段文字,野夫写得多么深情动人啊,写出了一对纯善温厚又幽默天真的祖孙形象:“外婆首先让我学会的就是善良,她第一次让我给街上的小乞丐送饭后,我竟然后来见乞丐就往家里拉。幼稚的我并不清楚自家的窘迫,外婆总是尽量满足我童年的乐善好施。后来母亲实在忍不住经济的压力――那时乞丐太多了――开始干预我的善行,我不谙世事的委屈大哭,外婆则依旧呵护着我的自尊。”仁慈的言传身教把乐善好施的品德熏染给年幼的作者,这是一生的教育,难以忘怀的美德,并不需要政治宣传和运动而自然拥有的纯美心性。外婆对于一个幼儿的自尊的保护,比起无数父母对待孩子的毫无尊严、粗暴的教育,令人肃然起敬。
战争夺走了外婆的父亲和丈夫,她怀着一生的孤寂和慈爱,保护着女儿和孙子。在灾难的岁月,她一次又一次远离自己的故乡,来到少年的身旁,照料他多病的身体。“我奔跑着冲进去,看见屋里的火塘正燃烧着久违了的温馨,外婆和邝奶奶正诉说着别况。我一下子扑进外婆的怀里放声大哭,几年来的思念和无助忽然化作滔滔江河。我不断地叫着婆婆婆婆,仿佛垂死的孩子看见唯一的亲人。婆婆抚摸着瘦小的我,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连邝奶奶也在一旁哽咽不已。”这近似童真的流露,倾泻着作者对外婆最深的眷恋,让我感到,这位温柔如水的外婆,直到今天,也依然是作者坦荡做人真实写文的最忠实的靠山。
有些女人天生就属于苦涩的大地,
她们每走一步都会传来一阵哭声;
她们命定要护送死者,并最先
向那些复活者行职业礼。
向她们恳求爱抚是一种罪过,
但要离开她们又超出了一个人的忍受……
(曼德尔.施塔姆,王家新译)
在对《献给娜塔雅.施坦碧尔的诗》的解读里,我曾这样写到:“她们一边走,一边把破碎的梦吞进空空的肚子,把重逢寄托于未来的天堂。失去爱人以后的每一天,仿佛都是一次痛楚的挣扎、付出全部心力的复活。多么漫长的夜,她们接受了黑暗的冰冷,在黎明的黑云中如红日喷薄而出,把寒冷在自己的身上转化为温暖的晨曦,吐在孩子们的嘴里。多少人挨着她们的体温得以延续生命,是她们,温柔的圣母,义士的寡妇,埋葬了死去的亲人并最先向复活的生命行礼,最先向黎明输入希望的热力。”孤独一生的寡妇们,粘合的不仅仅是零落漂泊的家庭,她们拯救了垂死的生命,延续了内心的热血,以真实的血肉之躯填充了文明的躯壳。这,是困境中的传统女性,以善良的人格向复活的生命致以的最高敬礼。
当我读到黑塞的散文《乡愁》的这段话时,我也想起了坟灯光明里的外婆:“我看到每一棵树都过着孤独的生活,每棵树都造出各自的枝梢形状,映着固定的影子。他们都是隐士,同时也是战士,就这两点而言,它和山很类似,因为任何一棵树,尤其山上的树木,为了不遭覆灭的厄运,为了得以蓬勃生长,必须和狂风暴雨、岩石做沉静的长期苦战。”这位谦卑得捡菜叶、吃残羹剩饭、从不上桌与大家平起平坐的女性,就仿佛是土地上的隐士和战士,无名,沉静,坚强。她们的战斗无声无息,永无止境,她们是真正的西西弗神,从日出到日落,每一天重新开始永恒的搏击。外婆的形象,是野夫的作品中最高贵的人物形象,也是他献给女性的至高赞美诗。
“外婆的善良和慈悲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品质,天生具有佛性。她是一个没有仇恨的人,既不恨抛弃她的丈夫,也不恨迫害过我家的那些人,永远对人恭谨热情。她不求人,但任何人求她都会力所能及地给予帮助。她所到之处,皆会赢得所有人的尊敬,包含那些对我父母有意见的人,都会在背后夸耀她的美德。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见过有谁,真正具备她那种完全发自身体本能的博爱。她常对我说,要做一个明理的人,她永远相信在天地之间,有个叫做“理”的东西在维系着世间的共和。”当我读到这一段,我明白了贯穿作者所有文字的底蕴,贯穿他放荡不羁的生活的道义底线,就是这个维系世间共和的“理”。这个简单而清晰的人伦至理、自然之心、江湖高义,在半个多世纪的历史磨盘上,似乎已踪迹依稀,人们为争取常识与保护常情付出的代价越发惨痛,慈悲善良的心性愈发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而野夫的文字,似乎是从黑夜里走来的坟灯,含着亡魂的祝福和热血的涌动,孤注一掷;在这队黑暗中行走的人,一双双手紧握,一盏盏灯加入。我相信,坟灯的尽头,必是黎明。
素描 (Kathe Kollewitz)
写到这里,我也深深想念我自己的外婆。九年前,她离开了我。让我用几年前我写的这段话,来结束这篇文章吧,让我把它献给大地上所有的外婆和母亲——
法国人的清明节是在秋天。人们身穿黑衣进入墓地,把菊花摆在墓碑前,拂去飘落之上的黄叶,站一会儿,缅怀默想。我曾经在这个时间住过一个墓地边的旅馆,位居丘陵之顶,每次下到城中心必须经过墓园。菊香扑鼻,新鲜的菊花显示墓已扫过,纪念亡人的脚步刚刚离去;雕在墓志铭上的文字普通简短却很深情:“爸爸,我们永远爱你”,“妈妈,你永远在我心里”,“祖母,你的馨香永在”……
许多亡灵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牺牲的生命,那场愚蠢残忍的战争让成千上万的家庭失去了年轻的男子;接下来二次世界大战、灾难、疾病……同样带走了一个个生命。墓园中央是一株巨大的柏树,青翠的叶子映着白光,深绿色的柏果栖在枝桠上。柏树枝叶宽大,洒出同样宽大的阴影;我走过那里,好像看见墓园里的祖先会在树影中坐下来,看山下老城人声喧沸,回顾自己在那里度过的时光。月光在那几个晚上照亮了萨拉城,夜晚回旅馆的时候,墓地如安详的摇篮,沉睡在天地之间。我没有感到恐惧,一束束流转在生死之间的空气让我的脚步和呼吸变得很轻……
几年前外婆离开了我们。那是秋日里阳光灿烂的一天,我在教室里书写黑板,好友急促的电话声把我怔住,粉笔跌落,我瞬间明白,外婆走了,永远离开了人世。快要高考的儿子接到我的电话,跑出教室,躲到学校的角落失声痛哭。外婆走了,除了留给我们她艰辛的一生和深沉的母爱,还留给我们一个重要的问题:“肉体的消逝是否也带走了生命?”这个所有人都要自问都要自己去寻找答案的问题也落在了我们身上。那段时间我和儿子反复讨论这个主题。
几个月后,春天到来,内心的痛苦稍稍减轻,我们开车穿过森林,高大的橡树在车顶上摇动,阳光透进车窗泼在我的脸上,仿佛也在心中撬开了一丝缝隙:“我明白了,你的祖祖并没有离开。”“妈妈,你是什么意思?”“我们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感觉到祖祖的爱和注视的目光,不是吗?那说明祖祖还在!只是那个空间我们的肉眼见不到。祖祖的这种在,也许就是灵魂这个词语想表达的东西。”沉思片刻后儿子回答道:“哦,也许你是对的,妈妈。我每次想祖祖的时候都觉得好温暖,祖祖就是太阳里的光,并没有离开,只是乌云挡住了她。”这个答案看似简单,却来自于我们内心真实的寻找,随着春天从此驻进了我们的精神,并成长为一种安慰和力量。从此,在深秋清明节的时候,我也会像所有的法国人一样,买一盆美丽的菊花,献给始终陪伴我们的祖母。
木刻 (Kathe Kollewitz)
梅朵写于2021年4月3日
文的作者 : 梅朵:教师,纪录片导演,毕业于武汉大学和法国蒙田大学,现居法国,任教于蒙田大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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