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巴黎燕
近20年前,我们结束“租房时代“,夫妇俩在欧洲革命最彻底的”圣地“法国,历史性成为家族第一代“有产阶级”,搬进小巴黎东南部刚刚落成的新大楼里,楼高6层。
房主陆续入住,一个星期后,我在门厅取信时,碰到一个身材高佻,看上去不到30岁的法国年轻人,他问我,楼梯钥匙和地下室的是不是同一把。
他的头发梳理得很细致,服装绅士,干净整齐,不同于我在街上地铁里常看到的那些巴黎年轻人。跟我说话时,他用词优雅,声音细微,极有耐心地重复我没听清的词语意思。他,就是约翰彼,和我们比邻而居,同在5楼。
约翰彼是我对约翰彼得JEAN-PIERRE的简称。作为法国人,约翰彼这么年轻的“有房族”是少见的,简直可以说某种异类吧!
很多老派的法国人喜欢给自己的孩子取两个合成的名字,可能是为了显得高雅古典吧。比如男孩子有JEAN-LUC,JEAN-MICHEL,JEAN-CHRISTOPHE,女孩子有MARIE-ANGE,MARIE-CLAIRE等。
约翰和彼得是耶稣最早的门徒,特别是约翰,在达芬奇”最后的晚餐“中,靠在耶稣胸前的那位爱徒就是约翰,在耶稣被钉十字架后,约翰带着玛丽亚千辛万苦,从中东的耶路撒冷来到爱琴海岸的小亚细亚,定居以弗所,奉养玛丽亚终老,他自己也得以长寿离世。而当年性情急躁火爆的彼得,晚年转变为一个温柔谦和敦厚友爱的人,并成为罗马第一任主教,世界上最富盛名的梵蒂冈大教堂,就以彼得命名。由此可见,法国人对”约翰,彼得“情有独钟”是事出有因的,既是一种宗教情怀,也是一份文化渊源。
我们住的大楼基本上以法国中年和退休老人为主,全是房东,年轻人只有约翰彼,外国人只是我们一家。
大楼被保养得很好,有从邻居中被选举出来的管委会的功劳,期间三易物业管理公司;大楼清洁工马里裔小伙子穆撒也算给力,每周三次打扫大楼,每天清理垃圾,认真尽职,地面光可鉴人,窗明净几,近20年过去,大楼还像刚搬进来差不多,年终,我们给穆撒的小费的慷慨也是顺理成章。
记得刚入住后的一个星期,约翰彼抱怨过一次,为的是他那一居室的隔音问题。他说,晚上街道上的汽车会吵到他,我去他房间看过,马路在大楼的20多米远,我猜他晚上是不是竖着耳朵不睡觉来测试噪音呢?
不过,想到他平时出入,如惊鸿一瞥,轻手轻脚,轻言细语,人畜无害,友善谦和,也理解他对安静的要求可能比其他人稍高一点儿。所以,远远看见他,我就会条件反射地放轻脚步,放低声音。
没想到,这个安静,看似与世无争的约翰彼为他房间的隔音质疑开发商发起了” 联署抗议“,我们最先在他准备的”抗议书“上 签了字,只要碰见邻居,我就做宣传,要他们签字约翰彼的“抗议书”,支持他跟”房地产公司”讨“说法”。
最后他没讨到“经济补偿“,但也折腾了房产公司好几个工作日,外加一个半本书厚的”调查“报告,宣布约翰彼房间外墙的隔音没有建筑技术问题!我很同情约翰彼,知道结果后,在楼道碰见,想安慰安慰他,可他耸耸肩,表示”坦然接受“。
这可能算是法兰西文化的一部分吧:不屈不饶的争取,坦然理性的放弃。
不过,这以后,时不时,我会在邻居布告栏上看到他的”留言:比如这一条:“无法确认的某位邻居,您昨天晚上搬动桌椅或其他器皿发出的噪音,片断摧毁了晚上的安宁,敬请注意!“,然后署名并留下自家门牌号,非常绅士君子!
别以为约翰彼只是个害羞内敛,只顾自己私利之人。
我孩子7,8岁时,有一次邀请小伙伴来家里生日派对。那是个秋后暖洋洋的下午,孩子们吃饱喝足了,到楼下院子里放风活动活动,也就那么半个小时,我还在一边监督,没想到被一楼深居简出的奶奶级退休者巴亨特夫人惦记上了。在当年的年度全楼大会上,她撇下所有当天需讨论的议题,强行要求大会通过一项禁令:不准小孩进入楼内花园,她的理由是,那儿是专为『眼神的怡养』而设计的。
当其他邻居不置可否时『他们无所谓,因为没孩子』,同样没孩子的约翰彼轻声细语,逻辑严密的驳倒巴亨特夫人处于私利『只有她的窗户正对花园』的禁令提议,最终邻居大会没有接受她的要求。因为约翰彼的勇敢和正值,我们与后来陆续到来的邻居们可以偶尔带着孩子,在春暖花开时,到楼内小花园溜达一下。
我们这边很庆幸,相安无事。可是五,六年以后,陆续有房东搬走,大部分是退休老人到温暖的南方去了,他们把房子出租给年轻人。这些年轻人从某种程度结束了大楼周末的“安宁时代”,间歇性地开启了一种“金属噪音”夜晚。
他们振振有辞地举办各种名义的“噪音晚会:庆祝乔迁之喜啦,合租屋里每个人的生日啦,假期前的放松啦(圣诞,冬假,春假,寒寒暑假),名目繁多。虽然我年轻时从没 如此生活过,但也理解这些法国青年人的习惯和需要。所以,当他们在电梯张贴“晚会广告时,只要他们留下房间号,我都要提前一天敲开他们的房门,祝贺他们生日快乐,祝福他们享受晚会;并提醒他们,大楼的隔音不太好,希望控制声音,尽量在凌晨左右结束。每次他们答应地彬彬有礼,诚恳有加,让我满意而归,可是第一个回合就领教了他们的”背信弃义“:音乐开到极点,因为人多,即使冬天,他们都窗户洞开,唱歌声喊叫声,还有女生的高跟鞋的跳舞跺脚声,让人头疼难忍。去敲门,开始还礼貌地答应要注意,后来看见他们喝得醉醺醺地,每说一次就更生气,也就不再理他们,只好等他们闹到早上4点才能安睡!
让人觉得奇怪又可气的是,整个晚上,除了我去做恶人,敲门,跟学生交涉,就没一个邻居有动静。学生有一个还说我:您看别的邻居都没问题,是不是您太敏感了?
这些邻居,难道他们对震震耳欲聋的噪音有奇异功能的抵抗力吗?能睡得那么沉吗?平时喜好”轻言细语“,邻居晚上偶尔的搬动桌椅声音都能敏感捕捉的约翰彼,怎么也对此就无动于衷呢?
我马上就知道了答案:第二天上午碰见两个不同楼层的邻居,都证实,他们昨晚也难以忍耐”金属噪音“的吵闹,但是他们觉得说了也没用,还说就知道有像我这样的邻居,会代表他们去做点什么,而他们只能按兵不动。他们的自私逻辑也让我开了眼界!
碰见约翰彼,以为又要听一遍同样的陈词滥调,却知道了一个让我有点哭笑不得的情况:他回应我,他也很受不了又长又刺耳的噪音,可是他一个人不敢出来,因为那些人喝醉了很危险,他说我不一样,我有个丈夫!有老公也没用,他也是那种”懒得跟人吵架“的君子!
不过,约翰彼决定跟我”并肩作战“:我去找大楼物业代表出面制止晚上吵闹者,他给物业公司写信,要求房东警告房客,他并且写了一封”告全体邻居书“,引经据典,要求年轻人遵纪守法,尊重他人的需要。大楼的物业代表也写了告示,点名警告吵闹学生,遵守规定,有晚会,最多只能到晚上11点。
我头天感谢约翰彼的努力和勇气,可这帮大学生不是省油灯,第二天就发现有人在公开信上留言,明知故问地挑衅反驳道,哪条法律禁止开晚会?约翰彼同我出电梯,进他家门前,很紧张担忧的问我:他们会不会报复他什么?
我过了几天,从网上找到”楼道邻里限制噪音“法律禁止的具体条款,上面更严厉:不仅晚上禁止有害健康的噪音,就是在白天也是需要控制的,否则罚款可高达700殴。我给约翰彼看过后,安慰他:为了转移学生可能对他的注意,这次由我”出击“:我把文件复印多分,先贴在布告栏,再放进每家信箱!
不知是我们的行动发生了效果,还是学生在忙其他事儿,接下来几个月,周末都没有动静了。
后来,偶尔也有,我告诉约翰彼后,我老公和他分头给警察打电话,我去敲门,再把那份文件贴到吵闹者门上。
居然有一回,有个家伙碰见我,说我不该把文件用浆糊满满贴上,说我没权力贴他们门上,害得他用了差不多半个多小时才刮下来。我回他:你们更没权力晚上吵闹邻居的休息,你用了半个小时,我们可忍受了你们一个晚上!你们一年一次,大家都来那么一年一次,全大楼50家,一年就52个周末,你们还让人安静吗!他又怒又尴尬地望了几眼,还好,没有回骂那种:你在法国不高兴,就回你的国家吧!
然后,我们也开始变得接纳现实,或者麻木了:现在的年轻一代就是如此的生活模式,说他们活在当下也好,是及时行乐也好,总之,我们不能改变他们,更重要的是,年轻人也狡猾的看到,就是警察叔叔也无暇管他们了,约翰彼告诉我:这几年法国警察对付反恐就疲于奔命了,他们已经无力处理这些邻里之间的鸡毛蒜皮了!
白驹过隙,日子一天天来了又去,如无返的流水 ;孩子们在长大,我们也与年轻渐行渐远。
转眼,女儿上高二,有一天跟她聊天,她说到小时候一直都想有只小动物,我告诉老公这件事后,两人为着自己的迟钝感慨了一番,决定补偿一下女儿:那年春天的一个周末下午,三个人穿过贝茜公园,从旁边贝茜村的宠物店,愉快地抱回了取名为“麦芽糖”的一只棕色小兔子,我和老公,一人拿兔子食物,一人拿兔笼,跟在女儿身后,仿佛在追敢一段“往日时光”。
人生真如以色列国王,智者所罗门说的:笑有时,愁亦有时。在夏天到来之前,我们做暑假计划时犯了愁:我们去渡假,“麦芽糖”怎么办?
一天在楼下取信时碰见约翰彼,似乎好久没见到他了,突然看到他也有白头发了!仍然独来独往的他,刚度假回来。原来他为省钱,也为避开度假人潮,总是在度假高锋过后出行。 听到“麦芽糖”的事儿,他自告奋勇地请求帮忙,并告诉我女儿,他曾经有过照顾小动物的经验。
在他的要求下,女儿把“麦芽糖”的一切饮食及其他要求细节,全部详细写好,足足用了满满的一张A4纸!
那次我们是坐游船去了南欧,为了好好享受假期,我们没有申请船上的WIFI和国际漫游。可是到第二天,女儿就开始惦记她的“麦芽糖”,但又无法手机联系。好在出发前,要了约翰彼的邮箱。她早餐随便吃完,就去了船上电脑室。我们排队下船去参观景点时,她很开心地告诉我们:约翰彼已经发给了她几个留言,告知“麦芽糖”近况良好!我突然想替女儿对约翰彼说出那句国人皆知的名言:你办事,我放心!
度假回来后,女儿按讲定的每天8欧,去约翰彼家拿回钥匙时将钱放在信封里送给他。回来后她告诉我们,约翰彼很喜欢“麦芽糖”,也很愿意下次照顾它,但以后不要我们的钱了,他愿意“友情帮助“!
这样,每次度假,我们没了后顾之忧,在各地休闲参观之余,有了一个新内容,就是为约翰彼挑选一个别致的礼物。
有一回,从瑞士给他带回一包包装精致的名牌巧克力,没想到他这个地道的法国人却不太喜欢甜食。但他还是收下了,他安慰女儿说;没关系,我放在冰箱里当饭后甜点,慢慢吃,每吃一次,就可以感谢你们一次!
约翰彼说他不喜欢海边,每次他都去山里度假,冬夏都一样。 看来孔夫子说得没错:智者爱水,仁者爱山!约翰彼真是一个恩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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