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高云
我与珍娜有个约会
我与犹太人珍娜的缘分,始于八年前,女儿天天上初中一年级的秋天。2009年的九月,又是一年开学季。女儿从巴黎西郊卫星城勒瓦鲁瓦Levallois的缪塞小学毕业。缪塞(1810-1857)是19世纪才华横溢的年轻诗人,因与当时臭名昭著的女作家乔治桑有染,而声名鹊起。一个多世纪前的乔治桑(1804-1876)有的是特立独行,视世人侧目于乌有的勇敢!穿男装,出入各种纱笼,抽雪茄,要多拉风就有多拉风!她的年轻的情人可惜很短命,只活了47岁,二人分分合合,相爱相杀。乔治桑与缪塞的名字却被好多法国的市镇用来命名学校和文化活动中心。至于乔治桑后来与波兰钢琴家肖邦(1810-1849)的恋情就又成就了另一段传奇,她就是她,不可复制,不会为谁改变,也不会为谁驻足。法国人对开先河写历史的人要多敬重就有多敬重,大大小小的市镇村庄都喜欢拿名人说事儿,命名街道学校文化体育中心,总之,只要一个人成了名,就不会让他堙灭于历史,让人们在他的名字命名的街道上住着,在他的名字的学校里进出,长大或老了以后说起来还是我来自哪里云云。找不到雨果街,乔治桑小学的市镇很少。今天的蓬皮杜文化中心就是蓬皮杜总统在位时修建的无论是当时还是现代都划时代的让人脑洞大开的,打破常规的不用一砖一瓦水泥石块木头只用钢材钢板的铁家伙。现在成了巴黎一景。所以要是哪位告诉你他来自伏尔泰中学,莫奈中学就是太稀松平常的事儿,而且有据可查,不必觉得别人故意拉大旗作虎皮卖弄装蒜。按下不表,扯了一大通看似无关的话题,对接下来要讲的真故事有关。
话说女儿跨学区进了巴黎西城区16区的拉封丹中学,如果不知道在哪儿太正常了!如果我说出此校就仅靠着有名的王子体育场和法网世界级公开赛的罗朗加洛斯网球场,大家该不会陌生。法国的公立学校是学区入学制,原则上住哪儿在哪儿就近入学。私立学校另当别论,只要有钱,只要家长校方双方同意,那就应了那句时髦话:有钱就是任性。还是说说公立跨区转学。只有一个理由,站得住脚的理由可以行得通,不是说就一定能行。就是该校有特长,比如一门稀有语种,一个天才跳级班或相反笨蛋班,这样说有点拉仇恨,就是各种残障班,很人性的因材施教班,更或者体育特长班,音乐特长班,舞蹈特长班不一而足。通常情况下,学生得功课特长都特棒才会有机会被批准,也不是想上就上得了的。得写一封情真意切的毛遂自荐意图信,寄给学区负责人,讲明为什么。一头直接通天到教育主管部门,一头接地到申请要上的学校。打听好笔试面试日期,还得把孩子一年的成绩单寄给心仪的学校,学校看成绩向学区上报名单。所以说看似民主的程序,里面拼的是实力。走上一条路一般只要站得住脚准行,不行是因为名额有限。走下一条路学校已在学生的名单上打了红叉或绿勾。拉封丹中学的特色就是东方语言班,有中文,日语和越南语三个班,还有音乐舞蹈体育特长班,总之很多要么是未来的明星,要么是不久的落魄者。女儿入此校没费多大周折,成绩好到五年级班主任说她以后条条大路通成功,加上一半血统中国人,申请汉语班没有比这更有理由的理由了。
这一年汉语班收了将近一个半班,也就45人的样子。要知道在法国一个班最多30多个人已是大班,那么半个班和日语班合班,别的课都在一起,汉语日语分开上。英语是必修课,和汉语日语同等位置。女儿和珍娜的孙子热和觅Jérémy在一个班。缘分起源于此。热和觅住在16区妈妈处一个星期,纳伊Neuilly爸爸处一个星期,纳伊可别当儿戏,全法国非富即贵的人全在此,说别人不知道,前总统萨科齐的根据地,28岁当市长而后内政部长财政部长直到2007年担任总统。其二中国人捧为法兰西玫瑰的苏菲玛素也在此居住,马年春晚和大碗刘欢共唱一曲玫瑰人生法语歌的那个作得不能再作的48岁本命年女人,初吻是她的成名作。演达芬奇密码电影巴黎警长一角的让热内也在此居住。别以为是超大阵容的一个城市,就是紧贴着巴黎中心凯旋门与金融中心拉德芳斯之间的那么一块,人口不到7万,而且老龄化严重。我必须得要啰嗦话一大箩才能把背景讲清楚。
珍娜曾是巴黎郊区贫民区萨尔赛尔Sarcelles的中学校长,如果不是有特大的威慑力和强大的内在力量,在这些地方当老师或校长,就是自己逼着自己快得忧郁症的节奏,还冒着被学生打骂动刀子的危险。每年都有事故发生。她2004年退休,退休前几个月被当时的希拉克总统授予荣誉勋章,为她所做的一切以及她的勇气盖上辉煌的印章。她被爱丽舍宫请去参与修订了关于公共场所禁止面纱的法律,让去宗教色彩在法国更近了一步!因为她工作的地方是多民族杂居地,黑人阿拉伯人聚居区。她的丈夫是有名的儿科医生,也在萨尔赛尔Sarcelles行医。她2004年夏天正式退休。
2009年她的孙子和我的女儿入初中的时候,珍娜已在拉封丹中学出入就像她还没退休,只是时间段换成了放学后。她的孙女此时读初三,也学中文,如今在伦敦读商校。她请了几个和她一样的志愿者,退休的各科老师每周两次免费辅导学生,成立了一个名为"大熊猫俱乐部"的非盈利协会,经过校方同意,发给每个学生家长一封信,告知有问题找熊猫!后来她说冥冥中也许有预示,她将来会和中国有更深入的联系。要不怎么会选择"熊猫"呢?咋就没选狮子大象斑马长颈鹿呢?那可跟她更近啊!因为她是北非突尼斯移民,犹太人。
这年秋天的一个晚上,女儿放学回家告诉我说,一个同学的奶奶开车带她回家的。并说每两个星期都有一个星期在约定地点捎上她。这样女儿不用先坐地铁再换环城一号线公交车了。女儿每日来去上学得用一个半小时。开车穿过布洛涅森林公园也就10分钟,避免了车马劳顿的辛苦。珍娜担保接送孙子,才让她从5岁就有糖尿病的儿子因为离婚拿到了一半抚养权,可以分享孩子成长过程中的点点滴滴。我感动于如此有爱的举手之劳(她说的),决定第二天早上陪女儿去约会的十字路口其实也就是家后面,我要去当面和她说谢谢。因为时间关系,也就几句话,我问她送完孩子们上学有时间吗?我们喝一杯。她说10点吧,地点就在Levallois 勒瓦鲁瓦和纳伊Neuilly的交界处的街心花园旁边的一个叫"解放广场"的咖啡馆里。我们的故事开始了!以后的日子就是一串串的约会组成的啦!
一见如故
我在十点准时到达,抬眼一看她也笑颜迎人的来了!本来是喝一杯咖啡和茶的功夫,我们的交流是如此的一拍即合相见如故竟然把喝一杯延长到了吃一顿。具体地说了什么我已不记得,应该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中国和西方的教育方式,文化传统,以及你为什么来到法国,之间都经历了什么。她的声音很轻柔,我才知道一个人讲话的吸引力跟音量没有关系。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直视着你,真诚地望进你眼底。她是那么的会赞美别人,以至于让听者不得不心里惶恐,我真有那么好吗?我得要怎样才能配得上这样的赞美才好。她告诉我她的家族在突尼斯首都突尼斯有很大的企业,家里有专门做饭和别的杂务还有司机三个佣人,他们兄弟姐妹四个,她和双胞胎弟弟最小,上有一个哥哥Albert阿尔伯特,我有幸认识了他,昨天就是84岁的他开车和珍娜去嘎纳火车站接的我。他还说妹妹你做对了,要是我,也会把云认作女儿!她的姐姐我无缘认识,因为她已过世。他们兄妹真是奇特,就因为差了十岁,在战乱中哥哥负责照顾妹妹,给她换尿片喂奶瓶,这样珍娜在哥哥眼里就永远没有了长大的机会!他指使她,训道她,呵护她,打趣她,取笑她。在从火车站到家的路上最多一刻钟,两人又逗开了,说为什么你老觉得我是小姑娘?另一个说你就是小姑娘,没有商量!一个说那为什么呀?哥哥就说在我眼里你永远是那个有着朝天的猪鼻子的小姑娘,你从小我就喜欢你的猪鼻子,还喜欢摁住你的鼻子让它更可笑!天哪天哪!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亲耳听到,谁会相信哥哥已被下了几次死亡通知书,十年来与癌症抗争,出入于医院。阿尔伯特以前是律师,在巴黎工作,有过两次婚姻三个孩子,如今的女友得了老年痴呆病进了医疗养老院,而他就像他说的,全身零件都老朽了只要脑袋还在他宁愿付费请专人来家侍候,他的思维敏捷,谈锋甚健,绝不啰嗦重复,为任何一点小事就哈哈大笑。也绝不允许妹妹反驳,如果反驳就是找不痛快。他们从不吝啬说我爱你你知道吗?另一个就说你都跟我说了一辈子了!
一路上有你
我们这次约会之后,她跟我说,不管有什么事儿,你都可以找我,只要我能够,我一定全力以赴。我那时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无力到跟孩子示弱,希望孩子们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上学上音乐学院去跳舞打球,我的孩子们都是从7,8岁开始,自己去各种地方上课。而我为了一眼看到头的绝望,在挣扎了十年后选择了离开。2008年夏我陪两个孩子的合唱团去希腊TENOS德诺斯岛夏令营,我作为四个陪同管生活的妈妈之一,负责洗衣晾衣叠衣,负责中午一餐饭,晚上在传教士修道院改造的夏令营中心附近的餐馆包餐,共三个星期。我做的炒饭,炒面,彩椒炒鸡铺肉,据说现在还有人说是他们迄今为止吃到的最好吃的中餐!全巴黎的中餐都不如我的好吃,有夸张也是实情,因为中餐在法国为了迎合当地人口味已不是正宗的中餐。就像麦当劳在中国卖起了稀饭油条包子馒头一样,入乡随俗本土化了。就在德诺斯岛上,参观古希腊遗址,废墟上我做了最艰难的决定!文明的辉煌毁于一旦,还有石头无言却告诉着世人曾经的过往,石头的命比人长。几十年后我们连尸骨都无存,活着一次怎么就该痛苦一辈子?我们也许永远等不来我们想要的幸福,但是对于不想要的生活却可以说不吧?回来我就变成了自由身。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了孩子。我的生命本身比所有的扯皮拉筋都重要都值钱。一个人知道了自己要什么,比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要好上一万倍。那时在女朋友Dominique多米尼克帮助下成立的协会也有了起色,四年的努力后也已与勒瓦鲁瓦市政府签了协议,市政府免费提供场地,协会负责买场地和学生保险,每年提供给市政府一份教学和财务报告。我的所有时间都是填补空缺,放学后和周末,有求必应,到处给各种年龄段的人上课,各种奇葩要求都得满足。包括药店工作的药剂师,在19区中国人聚居的地区,要面对那些不会法语的打工者,小病拖着,实在万不得已进药店买药,要么请人陪同得付费,要么连比带划用单词说,一个药剂师要学汉语就是会说,发烧头痛拉稀哪儿不舒服几天了,然后是一天吃几次几片共几天,建议去看医生,这些没用合法身份的同胞多半不会去。那时的中文不像现在这么热,不知到哪儿找谁又能做什么?做导游出去几天孩子咋办?去餐馆打过两天工我连死的心都有,沦落至此,人生悲凉!都是因为珍娜,一直在,给我打气,说我很勇敢!她让我别犯她同样的错,她儿子五岁那年她因为想和丈夫谈谈,丈夫给的约会是三个月后的八月。她抛家弃子,也抛下了优越的医生太太的生活,租了一个小单身公寓,以为她的出走会让丈夫来找她回家一起面对困惑一起抚养两个孩子。没有!始终没有!她从此一个人过。她一直跟我说,我的“女儿”,别犯我同样的错。她1963年开始工作时还得要父亲或丈夫签字,没有银行账户没有支票本。我当时惊讶于个人的遭遇总是和时代连在一起,想要挣脱都不可能。1965年法国才通过了法律,女人可以工作可以有银行账户。两个不同年龄不同民族不同信仰的女人,就因为我们共有一个身份--女人,走得如此近。她和我母亲同龄,我比她女儿大一岁。从此母女相称。
一起走过的路
我的女儿四岁进的音乐学院启蒙班,五岁开始学跳芭蕾舞和弹钢琴。六岁经过面试进了音乐学院的儿童合唱团,八岁开始独唱。他们的合唱团几乎把巴黎所有著名的音乐厅唱遍。像马德莱娜大教堂,荣军院,圣厄斯达释教堂,巴黎市政厅,嘎沃Gaveau音乐厅等等。这一年的圣诞前夕,合唱团在巴黎十六区的Auteuil奥特伊教堂唱圣诞歌曲。珍娜陪我前往。等到女儿出场独唱“温柔的夜”,珍娜在黑暗中摸索着握住了我的手。透过轻握的手,我感受到了她的激动。散场时她走上前台,热烈地拥抱了女儿,由衷地祝贺她!我看到她的眼里泪光闪闪。
2010年的时候,我们一起去见了Neuilly纳伊的市长Fromantin富乐芒旦先生,他现在还在位。为去见他,珍娜做足了功课。买了富乐芒旦先生出的关于政见的书拿来研读,要见政治家得知道和赞成他的政见才行。市长在他的办公室里接待了我们,珍娜拿出他的书,告诉他,她已经认真拜读过,希望市长能签个字留念,而且告诉他,她很赞赏他的开放的世界一体化观念。有谁会拒绝一个如此合情合理的请求呢?接下来我的学中文协会顺利直捣萨科齐老巢,拿到了免费提供教室的协议!这一切的意义绝不能用任何尺度衡量,这意味着政府部门的支持,对教学理念和质量的认可。我该珍娜的,是一辈子的深情相报。
桃李不言
因为有珍娜的友谊,我的孩子们都特别懂得感恩,以配得上她的无私奉献。
我的孩子们因为看到我的艰辛与努力而更加懂事优秀,女儿走哪儿都有人愿意托着,音乐路上越走越宽广。儿子性格阳光,朋友遍天下。因为我们知道,能够给予才是真正的富有,给予比得到幸福。两个人都说希望将来能有机会帮到需要的人,也许只是一句鼓励的话,一个肯定的拥抱,一次举手之劳。
岁月无情
珍娜从几年前开始双手有些发抖,她还是坚持着接送孙子直到2016年孙子和我女儿高中毕业分别上了大学。她的病情也开始急剧恶化,三月我带她去凡尔赛门图书展会时发现她的两颊都有青紫。她那么要尊严的人,如果她不说我永远也不会问。可是她的短期记忆越来越丧失的厉害,有时前一分钟说过的事她又会重新问,而且为了表明她还没忘,她总会自己给出一个预定的答案。我心知肚明一切不可逆转,我让她说,顺着她说,知道她反正会忘,过一会儿我再建议我们做什么吧,她永远会说我的女儿,你是对的,就照你说的办。写到此,我内心深处的悲痛让我的背部第一次有刺痛的感觉,不会是心脏哪儿受伤了流血了吧?
涌泉相报滴水恩
夏天来了!她问我,你什么时候能来戛纳度假呀?我说你得先问问你的孩子们啊,她有一儿一女,六个孙子辈。她的度假屋只有三个房间,家人朋友分批分期地去。因为她与孩子们分开住,估计他们并不完全清楚她的病情。她尽量地避讳着,努力地挣扎着。再则六个孙子辈从小就熟知的环境,度假已没有了吸引力,他们更愿意去世界各地见识新的地平线新的风景。
在她的一再邀请下,我一个暑假在她身边过了五个星期,以至于我的皮肤也晒成了地中海地区的太阳棕。我就像任何一个我这个年代的人,面对长者,绝对不会袖手旁观坐等其成,我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购物,做饭,打扫落花落叶,每天我心情愉快地做着一切。和她一起去海里游泳,一起去市中心吃最有名的意大利冰淇淋。我有意让她讲故事,所有的跟当下没关系的人和事,都完整无缺的保留在脑海里。她跟我讲法国社会的方方面面的变化,尤其是女性的角色在社会上的变化。在海里,她说现在我们的总统是行进党,我们在海里响应,水底大步走!
她打扮我,赞美我。就像她的哥哥赞美她。昨天早上我们一起来,早饭也不吃,就开始小疯子一样满院子疯闹,两个人在院子里走猫步,我一下子扑在一蓬叫蓝雪的花上,转身裙子上沾满了花叶,她说别动它们,就像专门刺绣上去的一样。我也就穿着这条沾满花叶的裙子一整天,坐公交车,走路,去家乐福购物,去一个叫"地铁"的连锁快餐店吃饭,下午还去拜访一个92岁优雅高贵的朋友。在她面前,我重回童年,重回少年,重回青年,就只是忘了我已进入中年,甚至不久的N年,走向暮年。
就只因为心中的母爱泛滥,被爱包围着的人没有老年。老也老成了风景,老成了永恒。只因为我们在世间相爱着拥抱着战胜时间抵御寒冷,珍娜,我爱你。
这是她的朋友在嘎纳至高处的家,看到的嘎纳湾
这是珍娜和朋友Servadi夫人。
这是92岁拿死开玩笑的Servadi夫人
这是我和Servadi夫人,珍娜说,你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变矮了比你矮的人还不珍惜机会把她抱怀里。
两个笑点忒低说什么笑什么的小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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