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崔丽军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金秋十月,回到北京。祭拜父母时,想起父亲讲的,发生在秋天的故事。
1941年秋,太行山漫山遍野的树叶已开始染上金红色。抗日战争已进入第4个年头,日本鬼子的大扫荡又开始了。
河北易县西马王村,全村的老幼和八路军晋察冀边区的伤病员,由一位年轻的女医生带领,上山隐蔽。
女医生是来自天津师范学院的大学生,原本是要当老师的。
她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中国第一代受西式高等教育的水木工程师。抗战爆发时,任天津市水力局局长。
家中兄妹三人,长兄继承父业,也是工程师。她和弟弟还在上大学。她是唯一的女儿,母亲的掌上明珠。
现在,她赤足,草鞋。脸上,身上都是山上树枝和岩石划的血痕,血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渗透粗布衣衫。
为了隐蔽,她没穿军装,头上包的,是通常老百姓的白布头巾。只是她的头巾,格外洁白,干净,也许这是她唯一保留的女学生习惯。
……
1937年,卢沟桥事变,抗战爆发。身为工程师的父亲和长兄,撤退到云南昆明,参加修建中国与世界唯一的抗战通道~滇缅公路去了。
中国之大,已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上大学的她和弟弟,随母亲一起回到农村老家。
凭着年轻人的血性,姐弟俩很快找到当地的抗日武装,义无反顾的离开家园,上了太行山,参加八路军,走上了抗战前线。
母亲是典型的中国家庭妇女。虽不识多少文墨。但战乱之时,丈夫和大儿子走了,现在眼看着在身边寸步不离的宝贝女儿和小儿子,也突然要离开,去那茫然不知何种结局的远方,去那与死亡面对面的战场。作为母亲,她心中何等的担忧,不舍,痛苦…,不难想象。
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她是懂的,没有阻拦,咽下所有的话,她送走了姐弟俩。
作为当时八路军中不多的“知识分子”,姐弟俩被送到晋察冀军区的战地医院,成了国际救援队白求恩大夫的学生,战争中,一边学习,一边手术。
战争年代,前线急需医务人员,很快,姐弟俩就被分派往战斗最残酷的前线部队
于是,就有了前面的一幕。
这时的她,已经是有4年经验的战地医生,而她负责的,不仅有部队的伤病员,还有当地避难的老百姓,老老少少50多人,全指着她。
据后来幸存的人讲述:
日本鬼子的部队把整个村子包围了,她带领伤病员和老乡,躲避到村后的山洞中。但日本人的搜山队伍很快就到了,
日本人当时推行的是“三光政策”~即“烧光,杀光,抢光”。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日本人离山洞越来越近,老百姓中妇女孩子开始哭泣。而她和伤员们,基本没有战斗力,也没有武器,怎么办?!时间很紧急,鬼子的声音已经听到了……
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平时说话柔声柔气的年轻女医生,突然从山洞中冲了出去,尽快的向与洞口相反的方向奔跑,同时大声的喊口号:“打倒日本鬼子!”
大家被惊呆了,然后,又都明白了,为救大家,她是拼上了自己的性命!
果然,日本人被引开,向她跑走的方向追去,并开枪。
老乡远远看到:她的腿中弹了,鲜血流下来,她跑不动了,接着,另一条腿也中弹,日本兵围上来,她没有武器,只能抓起身边的石块,用尽所有的力气,向日本鬼子砸过去…!
荷枪实弹的一群日本兵,竟然无法让一个手无寸铁的年轻女医生屈服,她拼到了最后一口气,直至被日本鬼子刺死!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因为“她”,是我的姑姑,父亲的姐姐。所有的故事,是幸存下来的人告诉父亲的。
父亲在鬼子“大扫荡”后,曾去当地找过他姐姐的遗体,但一切已荡然无存了……。
就这样,在那一年的秋天,年仅27岁的她,在最美的年龄,静静地倒在了太行山的山岗上,躺在满地的斑斓秋叶中,和太行山融为一体了!
像诗句中所说:
“生如夏花之绚烂,
死若秋叶之静美”!
1949年,北平解放。10月1日,父亲作为观礼代表,在“开国大典”时,站在了天安门东侧检阅台上。
他后来告诉我说:当他看到面前滚滚而过的游行队伍,听到那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时,他眼前晃过了姐姐的影子…。
父亲晚年,爱回忆往事,常和我聊起他小时候的故事,当然也说到姑姑,他很感叹的说:
姑姑小时,奶奶奉行“富养闺女,穷养儿”,上学很远,他们兄弟上学都步行,唯姑姑坐专门的黄包车,曾令他很觉“不公”,当时他年纪小,还常常搞点“恶作剧”,惹的姑姑大叫,当然,也招来奶奶的一顿训斥…。
他说,当时他很难想象,她这个上学都不走路的大小姐,参加抗战后,怎么能光着脚,穿草鞋,每天几十里地奔跑在太行山的群山峻岭?!
打雷都怕的她,在多少男人都害怕的枪林弹雨中,又怎么能保持镇静?!
在家时,她连杀鸡都不敢看,后来却能在鲜血和死尸堆中做手术?!
更让他刮目相看,敬佩不已的,是这个平时娇气的姐姐,在那关键的一刻,竟然为救别人,敢凛然直面刺刀,壮烈赴死!
……
“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
而燕赵的女儿,也是同样的刚烈啊!!!”
爷爷奶奶后来都回北京了,但谁都没敢告诉奶奶真相。
奶奶刚开始还问,后来就不问了,也许她已经猜到,大家都心照不宣,保持沉默,直到她去世。
而奶奶去世后不到一周,爷爷也走了。
1949年,天安门城楼上,曾办过一个展览,叫“卫生工作者的光荣”。姑姑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她的事迹和画像被展出。
爷爷奶奶在世时,曾作为“烈士家属”待遇,一次性奖励抚恤金20斤小米。并盖有人民政府的公章。
五十年代的“人民画报”,登过一篇对姑姑的报道。
1988年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编辑的《解放军烈士传》第八集收录了姑姑的生平事迹。
………
“秋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小时候听父亲说姑姑的故事时,充满敬佩,也许是身上流着同样的血,虽只见过姑姑照片,却时时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她曾是一个像我们年轻时一样的女孩子,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可能有点小资,有点矫情,也有点“臭美”…。
只是她生在战争年代,
只是她的生命停止在了27岁…。
只是她的生命在最后关头竟如此壮烈!
常想:
在她离开世界的那一刻,她都会想些什么呢?
她想到疼爱她的母亲吗? ~她会多伤心?!
她想到曾经的大学吗?~那里可能还有她的初恋;
她想到曾经的理想吗?~当孩子们喜爱的老师…;
也许,除了救老乡和伤员,当刺刀穿透她的身体时,她什么也没来得及想……。
她疼吗?
父亲生前,年事已高,常爱回忆往事,每天很认真的写他的回忆录~虽然从来没想过发表。
每到清明,都要在家中,摆上早去世的母亲的照片和姑姑的遗像,摆上她们喜爱的鲜花,水果,再回忆聊聊那时的故事。
每年清明时节,我都尽量回家陪他。此时,他便更爱说,我就静静地听他讲,有时是已听过几遍的,有时,是他记忆角落中重新浮现出的小细节…。
我常觉得,有时他是说给我听,有时他只是说给自己听。
八十一年过去,故事里的人和讲故事的人,都已不在。
父亲去世前不久,有一天早上突然对我说:
他昨晚梦见奶奶和姑姑了,他要去见她们…。
父亲一生清高,书生气不改,没留下分文遗产,甚至连遗体也签字捐献了。
去世前,留下遗嘱:不进八宝山,埋在他生前选好的一颗银杏树下。并把妈妈的骨灰和他的合在一起。
我们按他说的做了。
北京的弟弟和弟媳很认真的护卫着“父母的银杏树”,树下一块小小的黑色大理石板上,刻下这样的话:“我们悄悄地来,也悄悄地走,留下一片绿,庇荫后人”。
银杏树周围,是父母生前喜爱的鲜花。
后来,在石板边,我放上特地从珠穆朗玛峰带回的鹅卵石,那是我对爸爸妈妈的陪伴。
这次金秋回国,又去看望“父母的银杏树”。
北京的秋天,阳光明媚,红叶绚烂,银杏树在花丛中挺立,树叶在微风中摇摆,像是爸爸妈妈在欢迎我们回家。
我对弟弟说,百年之后,也要把我的一捧骨灰和父母埋在一起,我也要回家。
……也许还能见到姑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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