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郑鹿年
从听世界杯到看世界杯
我们这一代中国球迷，基本上都是听着电台里宋世雄那语气急速、语调铿锵的球评知道了世界杯，并迷上足球的，到后来谁家有了九寸黑白电视机，放在弄堂里看世界杯，一弄堂的老头子小伙子，汗水涔涔地挤在一起，摇着蒲扇，透过攒动的人头，紧盯着电波乱窜的小小屏幕上模模糊糊的影像，时而大呼小叫，时而捶胸顿足，仰面长叹。反正没有中国队，观众大多没有偏向，不管谁进了球，人群中都会爆发出欢呼，“好球！好球！”的声浪久久地在狭窄的弄堂里滚动，时不时地会有几个老阿姨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啥事体介激动？
后来慢慢地中国球迷开始有了偏向，甚至开始有了女球迷，当然她们大多不是看球，而是看帅哥球星：意大利金发小伙巴乔、罗西、托蒂、马尔蒂尼……还有德国的“足球皇帝”贝肯鲍尔、肌肉男鲁梅尼格，“金色轰炸机”克林斯曼，甚至爱抠鼻子的德国队教练勒夫也成了中国女球迷追捧的偶像。
我从小喜欢足球，进了中学还参加过“虎啸足球队”，担纲“高尔”（上海话里的“守门员”，来自英文Goal）。我特别崇拜那些会鱼跃救球的“高尔”，到高中时只有1米48的我也曾经试图鱼跃过，不过除了跌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一个球也没有扑到过。
1978年起开始听继而看世界杯之后，本人一直是有立场的。因为法语专业而成为法国队的铁杆球迷。顺便说一句，尽管法国队表现不俗，许多国人还是不太喜欢，因为“太黑”！-- 近二十年来法国国家队里黑人球员越来越多，一上场黑乎乎一片，特别不受爱帅哥的女球迷待见。然而我依然初心不改，无论成败，死心塌地地追随着Les Bleus（蓝衣军团）的征程，随着他们欢呼，随着他们哭泣。
我的球迷史最难忘的时刻
1982年世界杯，法国队以天皇巨星普拉蒂尼与队友吉雷塞，蒂加纳构成魔幻般的“铁三角”，一路破关斩将，直入四强。半决赛遭遇德国队。我拿出了家里唯一的一瓶国产“巧克力香槟”和几瓶啤酒，邀请几个法语班的学生，准备庆功。蓝衣军团一度3：1领先，胜券在握，我们欣喜若狂，却不料被踢法粗悍，但意志如钢的德国人绝地逆转，最后点球大战高卢雄鸡痛失良机，惨遭滑铁卢，蓝色的梦被无坚不摧的日尔曼战车碾得粉碎，气得我把没有喝完的啤酒瓶从六楼扔了下去（幸亏是深夜，没有砸到人）。第二天遇到来华讲学的法国专家，一个个都是通宵没睡，余怒未消，直斥Boches（德国鬼子）踢球像野兽。
我的球迷史的高光时刻
1998年法国世界杯。彼时我已经旅居法兰西，法国队与桑巴军团巴西队的决赛在巴黎新建成的圣德尼体育场举行。是日，巴黎市区安置了许多大屏幕，大街小巷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我挤在离大屏幕隔着两条街的人群中，找到一处立锥之地，踮足远眺，模模糊糊的瞧见人影闪来晃去，凭着球衣的颜色判断哪方在进攻，不时地向身边眼力好的球迷询问比赛的进展，或是根据人群的反应揣度着场上的球况：热烈的加油声必然是蓝队正在向前推进，鸦雀无声则是黄队控制了球，紧张的OH LA LA 继而掌声大作一定是自家门前出现险况但因门将的精彩扑救而化解，“哗……”的一声集体叹息无疑是法国队员在巴西队门前错失良机，或把球射飞了…… 就这样，在忽而远眺忽而想象着差不多是虚拟的绿茵场影像之中，在人人脸上涂着三色，充满自信地高歌“我们必胜！”的无比热烈的氛围中，我亲历着举世瞩目的世纪大战，分分秒秒在期盼着“这一刻”的降临。
我踮酸了脚尖，想挪挪位子歇口气。正在这当儿，只瞥见远处的屏幕上蓝影一闪，顿时广场上空炸裂了万颗惊雷，人海中卷起了三色旗的狂涛骇浪。“这一刻”来到了！我赶紧扯大了嗓门问身边的“千里眼”。他肯定什么也没听见，只顾和人群一起有节奏的呼叫着“ZIZOU！ZIZOU！”（齐达内的昵称）。
随着终场哨声，场内场外的蓝影飞快奔拥在一处；观礼台上的希拉克总统率先跃起，振臂欢呼；普拉蒂尼跳上座椅，情不自禁地扭起腰肢。蓝衫军团的历史创伤愈合了！多少代人的美梦圆了！高卢雄鸡骄傲地昂首啼唱了！
当天，我激情难遏，挥笔写了一文：“光荣的一天来到了！”（Le jour de gloire est arrivé，马赛曲中的歌词），以为誌。
我的”球迷史“最疯狂的时刻
2014年巴西世界杯。当时，一位大款朋友慷慨赠与我三张价值不菲的球票：世界杯两场半决赛和决赛球票。我在友人的鼓励下，“老夫聊发少年狂”，以69岁高龄，从上海出发，途径迪拜，飞跃两万公里，来到足球王国 -- 巴西。在享受现场观战的激情体验和当地的浓烈氛围之同时，我把所见所闻以及实时感受，写成“巴西世界杯实录”，凡十篇，日逐遥寄同窗好友共享。其中有两则是我在足球王国的深刻体会，愿在此复叙，供各位好友共享。
一、“巴阿空战”
在巴西利亚看完第一场半决赛，次日乘“进球”航空公司晚班飞机飞圣保罗，等待两天后的第二场半决赛：阿根廷对荷兰。机上大约有三分之一的旅客身着浅蓝条纹的阿根廷队服。起飞不久，机舱里就响起了嘹亮的歌声，是阿队球迷在齐声高唱，很多人脱下球衣，使劲挥舞着，其他旅客也叽叽喳喳的，情绪好像也很激动。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同一支歌，连空姐推车送饮料也不停止。我受好奇心驱使，请离我不远处的一个巴西小伙子为我写下了歌词，后来经学西班牙语的同学翻译，才明白了这是一首怀旧之歌，也是希望之歌。歌词如下：巴西啊，告诉我，你老爸到你家来了，你感觉如何？我对你发誓，尽管过去许多年，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迪戈（马拉多纳）揍过你们，卡尼玩儿过你们。你们从意大利一直哭到今日（90年意大利世界杯阿根廷一比0淘汰巴西），你们将会看到梅西，把世界杯带给我们，马拉多纳强过贝利！歌声一遍又一遍地继续着，只见巴西空姐一边派发饮料，一边反复说：No! No! Brasil! (不！不！巴西！）此时前排一阿根廷球迷拿着一个小盒子状的录音机，挨个用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采访旅客，被采访者一个个很认真地回答，旋即，那人将录音机递到我嘴边，改用英语发问。得知我是中国人，便伸出拇指：中国，乒乓！冠军！可是你们有足球队吗？不喜欢？我真想捶他一拳，告诉他咱们也打入过决赛圈。话到嘴边不好意思出口。他问我今年谁捧杯？我脱口答道：决赛阿根廷胜！话音刚落，那人将我一把抱住，连声：Argentina, Campion! Argentina, Campion! （阿根廷冠军！）这时刚才为我翻译的巴西人不乐意了，站起身朝我连连摇手：Impossible! Dreaming!
说话间，喇叭里传出机长的声音：＂女士们先生们, 再过十分钟，我们就将向圣保罗下降，正在下雨，气温摄氏xx度，华氏xx度。感谢各位选乘＂进球＂航空公司，期望下次再见！＂停了两秒钟，冷不防冒出一句：Pele e melhor que Maradona! (贝利比马拉多纳强！）机舱里面沉寂了两秒钟，突然嘘声口哨声大作，巴西球迷也立即还以颜色，齐声唱起Mil gols! Mil gols! So O Pelé! Maradona cheirado ! (一千个进球！一千个进球！只有伟大的贝利！马拉多纳爱嗑药！）阿根廷球迷也不示弱，重新高声唱起＂巴西啊，告诉我”。此起彼伏的歌声里，飞机徐徐降落在雨中的圣保罗机场……在每场比赛的场内场外，在大街小巷，商铺食肆，到处洋溢着巴西和阿根廷球迷互相贬损互相嘲讽的氛围，这两个视足球为生命的球场世敌，谁也不服气谁，贝利和马拉多纳，永远分不出胜负。
巴阿空战
二、“从娃娃抓起”
这两张照片是在离巴西首都巴西利亚几十公里外一个叫Pirenopolis的小镇拍摄的。这是在巴西处处可见的平常场景，可是此情此景，我的心被激烈撞击了。你看看这些孩子，最小的那个看来不过三四岁，可那架势，那带球动作，那球感，活脱一个小内马尔！小迪亚哥！小席尔瓦！你再看看另一张，那孩子正用右脚内侧踢向一个……装雪碧的塑料瓶，这瓶子就在两个孩子之间被娴熟的脚法传来传去。朋友，你看到这些情景会怎么想？＂足球要从娃娃抓起＂！这些孩子有谁＂抓＂了？干嘛要你抓？那个三四岁的娃娃身边父母都不在！这就是巴西！这才是足球的真谛，也是一切运动的真谛！
我很自然地想起我们这代人的童年。我们没有设施，没有场地，一放学就奔到小菜场的黄鱼摊，一方木板就是我们的乒乓桌，两块破砖头就是球网，一块光拍，有时连球拍都没有，干脆拿手代拍，噼噼啪噼噼啪，你来我往。就这样，从上海小菜场里打出了李富荣徐寅生张燮林等一大批球王。反观现状，中国乒乓球攀上了无人比肩的世界巅峰，可是你到基层看看，还有谁在打乒乓？咱们的乒乓球王国半点群众基础都没有了，全凭举国体制和纳税人的钱养一批牛得不行的大牌，去拿金牌为国争光。这，和sportsmanship(体育精神）有半毛钱关系吗？！足球就更别提了，大面积腐败不说，这个领导高度重视，那个领导亲切关心，结果呢？特伦苏了！
近年来中国人有钱了，旅游公司到处做广告， 许多家长花大钱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国外参加体育夏令营：到美国和科比一起参加篮球夏令营，到西班牙参加皇马足球夏令营……可家长们也不想想，你的心肝宝贝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到嘴里怕化了，你舍得让他（她）艰苦卓绝地练习，玩儿命地拼搏吗？没看见内马尔的脊梁骨都被压裂了吗？这金枝玉叶的一代就别玩儿足球了，还是趁早回家打游戏机去吧！
让中国足协的英明领导们看看这些巴西娃娃用塑料瓶踢球的照片吧！
球迷是这样炼成的。
球迷是幸福的。
郑鹿年 2022年11月15日，于法国巴黎
作者
- 登录 发表评论
- 74 次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