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斥光明的消逝——浅读王继小说

怒斥光明的消逝

—— 浅读王继小说

梅朵


()

广场上,常常有老年人们跳一种集体舞,步伐统一,无忧无虑,被称为广场舞。跳舞的人当中,不少人年轻时正是挥舞皮鞭、高呼语录、打砸抢的红卫兵,广场上他们心无挂碍的样子,并没有让我忘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那段历史。然而,与他们同龄的作家王继,却有一个相反的形象,凌厉,尖锐,可以说,他是我认识的老年朋友中最具批判精神的人之一。每个黎明,他在朋友圈针砭时弊,毫不留情、击中要害的三言两语,仿佛冰雪抖落,惊醒了我的眼睛。

此,每当我读到托马斯.迪兰的诗歌《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除了会想起它的译者、受尽苦难的巫宁坤先生和引用过它的法学家无斋先生,我还会想起王继,这位怒斥黑暗的老人——

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是通过著名作家野夫认识王继的。他们都是我武汉大学的学长。野夫在他的散文《师父王继》中,记述了他们的相遇和长达一生的友谊。野夫的文字多数时候是沉郁忧伤的,但少数篇章包括这篇却写得幽默顽皮,让人忍俊不禁。这一对爱喝酒、讲义气的师徒作家,对读者朋友们有着特别的吸引力。

年,当我读完王继的自传小说三部曲《六月悲风》、《八月欲望》和《九月残阳》,我发现,在作者刚毅活泼的外表下,有一颗忧伤的心。我无法想象书写如此血泪的他,跳得出广场舞的轻快步伐。文革,对于许多人来说,是已显得有些模糊或者不愿再追忆回首的十年,但对于这位七十岁的作家,却是一条延绵整个青春的无法愈合的伤痕。

三部私人史,是一幕沉痛的心灵回忆,一部文革社会生活的文字博物馆。主人公带领读者穿越隧道,从童年到青年,历经曲折与黑暗。这些故事诙谐,心酸,悲凉,读之有血肉的痛感。我想象,王继写作的时候,也许索尔仁尼琴先生的这句话一直沉潜在他的心底:“献给生存下来的诸君,要叙述此事他们已无能为力,但愿他们原谅我,没有看到一切,没有想到一切,没有猜到一切。”王继的三部曲表达着一个时代的缄默之音,是冲破压抑胸膛的喁喁独白,也是面对世界的迫切诉说,是艰巨的人道写作,朝向未来的良心。

三部小说含着一条双重线索:十年文革的开端、扩大到结束,以及主人公黄双林从一个忠于最高领袖的红卫兵到面对真相开始怀疑,最后成为拥有反抗和独立意志的真正的人。这条线索,也由一系列触目惊心的十年罪恶的图像构成,它突现着光怪陆离的“革命改造”和真实人性的激烈冲突,是一个热爱自由的青年冲破专制的围剿,回归本性的艰辛历程。

几年来,层出不断的人性惨案,从官场上的谎言欺诈,渎职腐败,令人作呕的虚假麻木,到民间的互骗互害,残忍程度令人惊惧。最近被铁链锁住沦为性奴的被拐卖女性的遭遇,让人们感到压抑、恐慌,人人自危。这些悲剧,从何而来?我一直认为,十年文革的后果正渐渐展现出来,那个折断人性、毁灭文明、剥夺思考能力、剥夺人与人信任的十年历史,终于在今天爆发了它悲剧的后果。王继的小说引导我又一次去挖掘那一段时光真相。


( 二)


image

八月欲望》的故事从少年戴菱角被抓捕开始,那一刻主人公黄双林正与戴菱角的姐姐戴荷花在床上初尝爱欲的滋味。爱与死亡,在小说开端即展开了残酷的交锋。对于黄双林来说,悲伤的日子从小学就已经开始,当他目睹了慈爱的舅父突然招致民兵的暴力袭击,一个良善的乡村银匠一夜之间变成了“特务”。少年黄双林就这样一边看到了社会的倾塌,一边被这个社会塑造。他模仿领袖横渡长江,差点丧命;他的好友刘袒之因为要争取进步而背叛了友谊,然而依旧被红卫兵排斥,被抄家烧书,伤心欲绝的少年吊死在学校的苦揀树上;年轻貌美的盛老师被批斗,被撕去眼睫毛剪烂头发,吞食安眠药死在床上,临终留下纸条:“请不要侮辱我”…… 我不禁想起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的小说《1984》里的一句话:“在儿童时代就受到以犯罪停止、黑白、双重思想这样的新话词汇为中心的细致的精神训练,使他不愿意也不能够对任何问题有太深太多的想法。”在王继的故事中,我看到,有一部分少年人面对强大如山、密不透风的精神围剿,如被围困的幼兽,左冲右突,毫无出路,痛苦得窒息,不得不以死亡来穿破绝望,以年轻生命的结束来控诉反人性的残酷管控。

不幸中黄双林是幸运的,他遇见了戴荷花,一个平凡世俗却有真实血肉的女人。她敢于表达自己的感受,敢于嘲弄虚假。他爱上了她,因此我们看到了一个充溢着肉体欲望的爱情故事如何使一个少年人保持了人的本性,抵制了把灵魂交付谎言的灾难。 “我受的教育告诉我,我说出的社会环境告诉我,这种男女之间的事,是世上最丑陋、最肮脏、最不道德的事。”黄双林在这样的教育和爱欲的撕扯冲突中长大,而他的天性和爱的热力最终把他引向了心灵的本真。

 “是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是党的最盲目的生吞活剥口号的人,义务的密探”,乔治.奥威尔的这句话形象地总结了我们很熟悉的那些女红卫兵的气质。野夫在长篇小说《国镇》里也很准确地描摹了林卫红这样一个少女形象。而王继笔下的戴荷花,小学都没有毕业的女青年,则和众多癫狂的红卫兵相反,是一个和社会潮流脱节的异类。她讥讽冒着生命危险模仿领袖渡江的黄双林,那年有四百多人为渡江丧失了生命,她还让惶惶不安的少年人把弄坏的最高领袖塑像直接埋进土里,结束了让他夜夜失眠的恐惧;她教他亲吻、做爱,发现自己的身体,享受欲望,喜欢听他讲故事,喜欢聆听那些阶级仇恨中隐藏的人的爱情……黄双林的一生都在怀念这位粗糙直接、以情感来思考的女人,他的一生都在感恩这个小学都没有毕业的文明人,没有被口号异化的智者,感恩这场充盈着爱欲的初恋。

 “间许多事,只消常识,便得了然。” 反智反常识,能导致一个民族的疯狂。 少年黄双林在狂欢的人群中,却得到了一个正常人的指引,引导他服从常识,洞穿真假,从而获得了成为一个人的辨识力。中国学者景凯旋先生说:“服从常识还意味着使用简洁明白的话语,让思想的表达举重若轻。朴素的语言也能说出真理,而且说得更好。一句蕴含着生活经验的话语也许比任何迷人的理论都更有价值。”戴荷花的口中,我们听到了简洁真切的话语;比起时髦激昂的口号和新话,她粗糙的市井话,听起来是那么动人舒畅。她指着摔坏的毛主席石膏像说:“不管哪个,冇得了鼻子都好难看!”当直升飞机在空中播撒宣布某派是“反革命组织”的传单,“我走到两手抓着满满两把传单的戴荷花跟前,我问她:荷花姐,你捡这么多传单干嘛?她先诡秘地笑笑,然后把嘴凑到我耳边,悄声说道:这个纸软,揩屁股好。说完,冲着我呵呵大笑。我也想大笑,但在这么大的政治事件面前,我觉得我不该笑,强忍住没笑。戴荷花的言谈举止,总是出乎我的意料。可惜,当她凑近我说话时,我再也闻不到她身上散发的淡淡的茉莉花香。”淡淡的茉莉花香,在这部小说中很多时候都跟随着戴荷花这个形象漂浮在读者的面前。这个真正的女人才会拥有的花香,人性的花香,是作者念念不忘的无形的力量,那么举重若轻、饱含幽默地在少年人的眼前驱逐着存在的滞重与荒诞。


(三)


image2

在《九月残阳》中,王继为荒谬注入了更悲哀的注解;钢铁高炉成为更深邃的象征。《九月残阳》是这部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它讲述了主人公结束了中学和知青岁月后走向社会成为钢厂工人的故事。作为一个个体的血肉之躯与吞噬人性的冷酷机器的惨痛磨合,高压下的挣扎,压抑的爱情,可以说,这是一部为了得到温暖人性和简单常识而付出的血泪史,死亡录。爱与死、残酷与温情、愚昧与清醒的对比,整部小说仿佛一颗含着双面色泽的石头,一面是包藏着工业罪恶史的黑色火山石,一面是爱的晶亮钻石,沉暗与闪光形成尖锐的对峙。

九月残阳》由一系列人物群像组成,以时空自由转换的结构、看上去凌乱的情结碎片雕塑而起。它的语言风格兼具平实讥诮的口语化与克制冷峻的白描,同时充满辛辣的讽喻。这些看似相互矛盾的语言特征,共同吟唱出一首工业废墟上的黑色荒诞之歌。

兰.昆德拉说:“小说之“存在”的唯一“理由”,在于发现那些只能为小说所发现的东西。如果一部小说未能发现任何迄今未知的有关生存的点滴,它就缺乏道义。认识是小说的唯一道义。”对于我来说,《九月残阳》这部小说不仅揭示了形形色色的死亡,揭示了为谋生不余遗力却又踏践生命的人间悖论;同时它还描摹了一个爱的故事,它哀婉、浪漫,却怪诞滑稽,令人痛心,仿佛发生在钢炉怪兽之旁的至爱柔情,作为最柔软的人类肉身与邪恶机器做生死的搏击。与其他许多小说的爱情类型不同,钢炉旁的爱情,是荒凉的,滚烫的,冒着废墟的焦烟,会被瞬间到来的灾难吞噬,正如女主人公温宁静的命运。但它也是黑暗中的火烛,温暖着孤独的心脏,闪出灼人心骨的强光。

我读到黄双林因极度思念死去的温宁静,心思恍惚,在幻觉中看见远去的恋人还活着,为她的复活而痛哭,我突然感到,这个幻觉不仅仅是主人公的梦想,也是小说的梦想,是小说突破狭逼现实的律令,是自由心灵穿越极权世界的牢篱。这一段似乎是一个情感的爆发,我录一节在此,它曾让我在阅读中泪水盈眶——

九七四年十月的一個凌晨,我追逐棄我而去的溫寧靜到了這座雕像下面,毛主席雕像下是一個呈鴨蛋形的廣場,下了中班要回武昌、漢陽、漢口的武鋼工人,都聚集在這前等待通勤大客車。深夜、凌晨,這裡是通勤客車接工人上夜班的終點、也是送工人下班回家的起點,毛主席雕像就是這個無形車站的巨大標識和招牌。密密匝匝的人群中,昏黃的燈光下,我光憑眼睛是不可能找到溫寧靜的,但憑著感覺,憑著只有靈肉都融為一體後才會產生的那種感覺,我一眼就瞥見了站在塑像背面的溫寧靜,我相信她也一眼就看見了我。當我喊著她的名字,推著自行車朝她衝去時,她已快速地從雕像背後移向雕像的側面。溫寧靜顯然看見了我,也聽見了我的呼喊,她不做任何回應。我推著自行車繞開擁來擠去的人流,走到雕像的側面時,溫寧靜已上了大客車,而我眼前停放著三輛大客車,我不知她上了哪輛車,就圍著被人擠得滿滿當當的三輛車,不停呼喊「溫寧靜」。我的喊聲喊得坐在車上的人們不耐煩地發出噓聲、起鬨聲,還有人大叫道:「哪個狗日的叫溫寧靜?跟老子站出來、答應一聲。你看看車下這個兄弟好可憐喲,一聲接一聲,都要喊哭了……」三輛車在一遍哄笑聲中,相繼駛離了毛主席雕像、駛出鴨蛋形的廣場……”

,促成了黄双林最彻底的觉醒。十年,他从青春欲望的压抑和迸发走向热烈深沉的爱,并眼看所爱生命的消逝。似乎只有付出生的代价,才能完成人性的苏醒,最终走出那个巨大无情的偶像广场,走向以人为目的的人生。


(四)


image

到这里,我也才真正读懂了王继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六月悲风》。正如它的题目,在这部小说里,王继没能控住自己的悲哀与晦暗。和其他描写知情岁月的小说不一样,《六月悲风》的故事少有温情,多是荒谬狂热和被异化的人性。王继触及到了这一场被称作“上山下乡”运动的最根本残酷:一个无所不在的领袖意志把花样年华的青年赶进凋敝的农村,让他们在极度贫困中、在对自我的否定中,一遍遍地丧失自信和生命的尊严,进而丧失爱的能力。这是一场浩大的阉割运动,黄双林的阳痿、阳石的被炸似乎都成为极富象征意义的隐喻。这部文字让人窒息,在担担坪的苦风寒雨中,在火塘边,似乎只有老人对耕牛保存了纯粹的柔情,而人与人之间,爱与信任皆遭遇了空前的毁坏。
 
六月悲风》里最深刻的形象,是一个叫魏文武的青年。他是黄双林的同学,知青队的队长,一位严格要求自己的模范知青。他故意穿草鞋劳动把脚磨破,在血琳琳的痛楚中感到自己正走向高尚;他在受重伤的同伴被送往医院抢救的路上,要求知青和民兵停下来,练习忠于最高领袖的体操。对爱他的农村女孩,这位妙龄青年没有任何感动,却时刻感觉到担担坪村那块形如阳具的巨大山石刺激着他的双眼,直到一天,他用改造天地、除灭私欲的豪情,不顾农民的反对,炸毁了山石,毁掉了青山绿水的自然。在魏文武被彻底改造的头脑中,他以为世界将永远按照领袖的意图走下去,当一系列人民公社解散、分田到户、“五类分子”帽子摘除等等变革到来的时候,他崩溃了,疯掉了。他的失疯最后一次协助邪恶完成了一场围猎青春的阴谋。王继对这一形象的刻画深沉动人,具足强烈的讽喻和象征意义。这个真诚、严肃、一丝不苟,为心中的信仰而蔑视生命和爱的知青,已成为当代中国文学里一个难忘的经典形象。

继在《六月悲风》的后记中这样写道:“于我而言,当面对真实的凋敝的农村、面对生活在极度贫困中、温饱都无法保证的农民时,宣传、洗脑为我建立的那套价值系统,与现实生活形成了巨大的难以想像的反差,我头脑里还残存的那点被虚妄激情、虚假宣传培育起来的革命信仰和理想,就在这残酷的现实中彻底破灭了。”破灭之后的道路,是觉醒,也可以是遗忘。轻易地忘却自己干下的恶,一块轻松喜悦的遮羞布挡住一切过往,是一些昔日红卫兵的老年生活;而觉醒、忏悔、发掘的写作,决不敷衍灵魂的工作,则是王继们的选择。

作,也许是最平和也是最彻底的反抗与重建。无斋先生说:“阅读和写作就是行动。是伴随着思考而来的人道与政治的生存方式,并将人道与政治的生存向众生敞开,而赋予生命以公共性,增益本无任何意义的世界的人道意义。于是沉思的人生与行动的人生打成一片,思行并轡、且歌且哭、载文载道的人生,才是活着,并且有望活着。”王继的私人史,从根本上来说,也是公共的,是属于我们每一个人的记忆和共同经历的苦难。我在这位毫不妥协抵御遗忘的作家身上看到,保存记忆探索人性,揭示荒谬与残酷,重建被摧残的生命道义,才是苦难对活着的救赎。唯有如此,我们才有望活着。

无疑问,摈弃谎言的真实叙事,是恢复人性的开始,也是社会改良的基石。当一次次暴力折磨着良知,一次次的谎言摧毁了信心,社会还有可能变好吗?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有可能重建吗?捷克作家及前总统哈维尔先生曾经怀着希望实现了他的愿望:“假如社会的支柱是在谎言中生活,那么在真话中生活必然是对它最根本的威胁。正因为如此,这种罪行受到的惩罚比任何其他罪行更严厉 ……而当人按照本性或良心说话行事,真理的细胞会逐渐浸透到充斥着谎言的生活的躯体之中,最终导致其土崩瓦解。”

充满谎言的世界,小说的本质更显突出——它饱含自由的意志, 沉思人的理性与非理性,叙述灵魂的真相。从王继的三部曲中,在这些隐忍悲痛却来自真实血肉的文字中,我看到小说虽受刑于审查与监禁的压力,但它并未横死。它与它的书写者一起,挣脱绑缚,怒斥光明的消失,正如黎明与黑夜永不止境的搏斗。

梅朵2022年2月 (梅朵个人的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未经同意,严禁转载)。